文：古岸云沙
在我的私心里，我一直认为父母是不会老的，父母就停留在四十五、六岁的年纪，象今天的我一样。
父亲走的那一年，四十六周岁。
二十三个年头过去了，父亲确乎是应该老了，然而在我的印象里，父亲还是四十六岁的中年人，对我们，永远是带着温和的溺爱的笑容的父亲，哪怕是深受病痛折磨的日子，父亲仍然是带着满心的对我们的留恋，对我们的不舍，对生的渴望而努力给我们温暖的父亲， 而我还是那个二十岁刚刚出头的孩子。好象一切的好日子刚开了一个头，就嗄然而止，悄然结束了。
父母都停留在了那一年，也包括我。
我不想长大，也不想父母老去。
我希望父母永远是年轻时的样子。
我依然清晰记得背着大书包，跟在父亲身后去小学校的情景，每走一步，大书包都拍打着我的屁股；而父亲，一路上都在笑着，不停地与人打着招呼。父亲高鼻梁，深眼窝，薄而上翘的嘴角时时含着笑意，有着农村人少有的白净的皮肤，一年四季穿着四个兜的藏蓝中山装，那时候父亲多么年轻英俊。
等到我上初中，已经可以与父亲交流很多事情，无数做什么事，在征得父亲同意之后，我们才会一起想办法从母亲那里得到支持，当然多半是花钱的事。其他的事，母亲是不会操心的，她只会种地。住校一周，给母亲要零花钱，要两块，多半只会得到一块，如果向父亲开口，要两块，必定会给三块或者四块，父亲生怕我在外面缺吃少穿，受了罪。我是个叛逆期过长的孩子，也许这种叛逆一直都没有从我的生命中彻底消失。父亲容忍着我的叛逆，学着接纳我，陪着我一起长大。这是一种无条件的爱。他那么早就走了，几乎等不及我与他分享我生命中的一切美好与快乐的事情。
我还记得种地的那些年，每到农忙，父亲都会累得大病一场，什么都吃不下。然而他不能躺下，因为地里那么多庄稼等着收割，而我们家所有的劳动力加起来都不如别人家一个人能干。老弱病残的一大家子，弟弟还小，父亲身体不好，大娘大爷也将近六十岁了。每一年麦收，都是我们家最艰难的日子。大爷与父亲一辈子几乎没怎么出过力，教书才是他们的职业，所有的劳动量都压在大娘与母亲的身上，每天，大娘的衣服上都会结好几层汗碱，看着都让人触目惊心。我累得只想趴那儿再也不起来。从地里往外拉麦子时，我们几乎全家人一起上，一车麦子推到地头上，几乎人车都散了架。父亲总是说：你大娘大爷都快六十岁的人，你可不能偷懒。
我记着父亲的叮嘱，上学的时候，还挂念着家里的地，一到农忙，就在教室里坐不住。
那时候虽然日子过得艰难，可是一家人多么开心。干活的时候，大娘总喜欢不停地讲故事，来分散我们的注意力。大娘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没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
能忍一百忍。
小孩子没腰眼，八十岁才长腰眼。
那时候我还是他们眼中的小孩子。
不知道劳累，也不懂得干活偷懒。
好象一转眼，幸福就没了。
父亲走了。地不种了。大娘大爷也离开老家了。
然而我们还生活在一起。只是我的世界不再完整。
今年的春节过后，大娘也走了。她老的那么快。二十年来，我每一天都生活在她身边，可是每一天都觉得她一天比一天老。我害怕她会离开，害怕我再也见不到她。每一天，我又在心里祈祷，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过下去，她一直都在八号楼的院子里等着我们，而我们每一次回去，都象回老家一样。我喜欢她说她想我的样子，我喜欢她看着我笑眯眯的样子，我喜欢她喜欢我的样子，我喜欢她给我的温暖，给我的爱。她无条件的爱着我们每一个人，就象我们没有理由地爱她一样。
大娘走了，我的世界从此支离破碎。
在这漫长的缺失了父亲的二十三年里，母亲渐渐老了。
手脚不利落，干活丢三落四，不爱动，不爱干净，东西到处乱放，我常常不能容忍地斥责她：为什么不能这样？为什么不能那样？为什么你要这样？然而母亲总是轻轻然而却固执地反驳：我就是这样，我一直都这样。然后再来一句：年轻的时候，你父亲也没有这样管过我？！
这是一句非常有力量的话。父亲对她的顺从一直影响着她一生的习惯。她不肯改变自己，哪怕一点点。
母亲越来越像个任性的孩子，她不肯听从别人的劝告，她一直活在自己率性的世界里。我有时候会想：也许这样也好，至少她按自己的方式去活了。
而我们从来都没有机会按自己的想法去生活过一次。
我不肯接纳她，只是因为她比我更加任性。
我不能相信她就这么老了。
在我心里，在我记忆里，她曾经那么能干，几乎一天到晚都长在地里，像一棵庄稼一样。我一直觉得，村子里像我母亲与大娘那样通透明亮性格的人不多。怎么老了，老了，反而越来越糊涂了呢。走路蹒跚，说话常常辞不达意，越来越没有主见，遇事，只会往后躲。
这还是我的母亲吗？
然而，她终究是老了。我不能忍受她受伤害，不能忍受别人说她一个“不”字，不能忍受她受一点点苦与累，一点点来自于他人的慢待。哪怕我天天想要改变她，规劝她，甚至偶尔地对她粗声大气一些。那只是因为，她是我的母亲。
我只是希望她能够一直年轻下去。
我不想她老得那么快。
也许，在我的心里，我只希望着母亲仍然是二十三年之前的样子。能干，快乐，知足，幸福。我从来没有想过母亲有一天会老。
就象我不想长大一样，我也不想母亲老去。
在我心里，母亲还是父亲走时的年纪。和今天的我一样。
我还是二十三年之前的我。
我不承认我已经老了，需要靠回忆来打发时间。
我的记忆还停留在二十年前，所有的日子都还年轻着，而我正当青春。
一切才刚刚开始。
如果，父亲还没有走，而母亲还年轻着。
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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