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慧慧从小就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倒也不是家里有多殷实，只是她妈王晓芸小时候过的太苦，所以才想把自己曾经缺失的爱，都补在自家女儿身上。
王晓芸她爸是个裁缝，在七十年代的农村，这也算是个体面职业，至少不用下田种地。
她奶奶是小学老师，按理来说，也该思想先进。
可奈何王家奶奶是个老古板，非得让王晓芸她妈生个儿子不可，说是要延续王家香火，不能让它断在自己手上，否则她没有脸面，去面对老王家的祖宗们。
那时候，计划生育刚出台，政府管的紧。
可是加上王晓芸，她家就有两个小孩了。
王晓芸上面还有个姐姐，大她三岁。
王家奶奶为了抱上大孙子，索性心一横，要把王晓芸丢到田坎上不要了。
那时候，家里孩子太多，多半也是养不起，更何况，不丢了孙女，就抱不上孙子！
所幸新生儿还没有太多感情，丢了，倒也不至于太难过。
可是血浓于水，王晓芸爸妈哪里舍得，更何况这样的做法，在他们年轻一辈看来，实在是荒谬至极。
然而婆婆的命令又难以违抗，思来想去，王爸决定把小女儿送出去，送到大表姐家养。
他大表姐嫁在城里，家里就一个女儿，一心想再要个孩子，只是后来，再也没怀上。
可能王晓芸命里注定了艰难多舛，就在她要被送到城里大姑家的前几天，她大姑又怀上了。
后来实在没办法，王爸只好把她送给自己妻子妹夫的哥哥，韩平家。
韩平上过高中，可惜人太清高，总是高不成低不就，都三十好几了，也不见他谈个对象。
后来年纪渐渐大了，还是没有相中的，索性不娶了。
村里的人都说他是疯了，一个大男人，还读过书，怎就愿意做个老光棍儿呢？
其实，韩平心里跟明镜似的。
自己虽说是读过书的，可这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更没什么大本事。
再加上家里兄弟又多，哥哥们都不是省油的灯，将来父母去后，指不定要怎么挣家产呢！
又有谁家会愿意把自家姑娘，嫁给自己来遭罪？
于是，为了给自己养老，韩平答应收养王晓芸。
从那以后，王晓芸就被送到韩平家里，去跟着韩平过日子。
韩平平日里爱喝酒，一喝醉就爱发酒疯，一发酒疯，就要打人。
王晓芸总是会被他打的哇哇大哭，她一哭，韩平也哭，他哭着说自己窝囊啊窝囊。
好几次王晓芸被打的受不了，大晚上一个人跑出去躲着。
夜黑了，她也会害怕，可是她更怕回家和韩平待在一起，于是干脆就跑到牛棚里，跟家里的老黄牛一起凑合着过夜。
但韩平清醒着的时候，对王晓芸还是不错的，给她肉吃，教她认字，逢年过节，还会带她去镇上集市里，买些新衣裳、小头花什么的。
过了几年，王晓芸稍稍长大了些，她开始思考自己和韩平的关系。
村里有坏小子跟她说：“王晓芸，你爸妈是不要你了，才把你丢在这儿的。”
王晓芸气急，追着他，把他暴打了一顿。
后来他妈去找韩平告状，数落韩平教女无方。
韩平觉得丢脸，当着他妈的面，就把王晓芸狠狠地收拾了一顿。
王晓芸觉得自己没有错，可是，她爸却不分青红皂白，把她打了一顿，打得她一屁股都是淤青，胳膊上、腿上还被皮带抽破了皮。
王晓芸觉得自己太惨了，她不想活了。
当天晚上，她浑身疼得睡不着觉，喊人要水喝，也没人理会她，后来就迷迷糊糊，渐渐失去了意识。
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是睡在家里的小板床上，身边也不是那个毫不心疼她的爸爸韩平。
原来，自从那天被韩平暴打了一顿后，王晓芸就开始发烧，晚上她迷迷糊糊地跑到河边，一头猛栽了下去。
幸好，她姨妈刚锄完地回来看见了，把这事跟她亲爹亲妈说了，不然，恐怕王晓芸这条小命，就要交代在那里了。
可她亲爹亲妈，还是来晚了。
等王晓云挂着点滴，安静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的一只耳朵已经聋了。
要是再晚点，恐怕她往后余生，就要当个彻彻底底的聋子了。
但醒来的王晓芸心里还是欢喜的，因为她找回了她亲生父母。
为这事儿，她觉得自己聋了一只耳朵，也是值的。
她女儿时常会问她：“妈，你爸妈当初都不要你了，你干嘛还回去啊？”
是啊，她干嘛还回去啊？是因为不想再被韩平毒打了？还是不想再被村里的那些小屁孩嘲笑欺负了？
王晓芸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她只知道，留在爸妈身边，就没人会欺负她了。
然而，还是会有的。
王爸王妈在把王晓芸送走后，没几个月就怀上了，还真生了个大胖小子。
再后来，计划生育查得没那么严了，王爸王妈又一鼓作气，生了两个儿子。
这回，王家奶奶满意了。
看到王晓芸回来，王奶奶心里也是高兴的，可是王晓芸和她的大孙子们比起来，还是相差很多的。
所以，当王晓芸的几个弟弟们，在她面前说王晓芸坏话的时候，王家奶奶想都没想，就把王晓芸痛骂一顿。
王晓芸觉得委屈，觉得自己就像是家里多余的那一个，放哪儿都不合适。
那天晚上，她终于看见了在镇上念小学的姐姐。
同样是王家的孩子、爸妈的女儿，姐姐过的却是不一样的生活。
姐姐王晓慧的衣柜里，有十几件好看的衣裳，都是爸爸亲手给她缝的。
而王晓芸只有两件洗的发白的花褂子，有时露出了肚脐小腰，还被奶奶训斥，说她没个姑娘样子，露着肚脐，也不知道害臊。
弟弟们看见大姐，都争着献殷勤，奶奶会笑着问姐姐的学习情况，妈妈会做各种好菜给姐姐吃……
王晓芸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比起这样的冷暴力，她更愿意回到韩平身边，即使会时常遭遇毒打。
一个月后，韩平来探望她的时候，她默默地走到韩平身边，怯生生地揪着他的袖子，跟他一块走了。
她走到半路时，没有忍住，回头看了一眼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别人的家。
她看见妈妈在风里飘扬的红色丝巾，看见爸爸紧攥着的双手，看见弟弟们还在门前，不知所谓地玩耍，还有姐姐扎着漂亮丝绸发带的长辫子。
王晓芸觉得，身后的那个地方，从来就不是她的家。
她只是一个过路的旅人，王家的人好心，收养照顾了她一阵子罢了。
唐慧慧不能理解她妈那样复杂的心境，只觉得王家人真是坏极了。
看见自家女儿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还无动于衷，那可真是顶顶无情，又无用。
为了这事，王晓芸还把唐慧慧骂了一顿，唐慧慧被宠惯了，突然被她妈骂了一顿，心里觉得委屈，当天晚上，就赌气躲到奶奶家睡去了。
王爸王妈其实还是记挂着王晓芸的。
她回韩平家后，每年过年，韩平都会带着她，去拜访王家长辈。
王爸王妈也会给她换上新衣裳、新鞋子，甚至，还给她买城里姑娘们时兴的洋娃娃。
再大一点，就会偷偷给她塞红包，嘱咐她把钱藏好了。
等到王晓芸成年后，她要和姨妈家的女儿一起去城里打工，王爸知道后，又是花钱，又是找人，给她安排了份好工作，工资待遇、食宿条件都挺好。
王晓芸二十一岁那年，姨妈带她去相亲，她一眼就相中了那个镇上来的年轻小伙，也就是唐慧慧她爸唐明。
不为别的，就看他那憨憨的样子，她就知道他是个老实人。
姨妈也说了，这个小伙样貌性格都好，就是家里穷了点。
但是王晓芸不管，她就是相中了这个人。
即使当时，她已经知道他家里有个患癌症的父亲，每个月还要承担巨额的医药费。
“我现在急着相亲，就是希望能在爸爸去世之前，安家立业，让他走得安心。”他直接向王晓芸坦白。
王晓芸的妈听了却不乐意了，大晚上就到村长办公室里打电话找她，跟她说：
“现在癌症化疗，一个月都要好多钱，这哪供得起啊？我看咱们村陈奎那小伙子就挺好的，他家里还做着点小买卖。”
可是王晓芸却没有听她妈的，还是跟唐明处起来了。
或许是自小缺失父爱母爱，所以，她在看见唐明家父母宠爱孩子时，不免伤感。
她第一次见到唐明姐姐时，就觉得她和自己不一样。
她穿着时兴的红呢子大衣，剪着城里姑娘们都喜欢的梨花头，脸上洋溢着艳阳般的笑容，整个人都散发着这般年纪的姑娘该有的青春气息。
她热情地招待王晓芸，王晓芸却胆怯了。
她觉得自己和唐明姐姐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她面前，王晓芸莫名感到羞愧。
晚上，唐明和王晓芸说起了他姐姐唐晴。
唐晴从小就读书厉害，爸妈也宠她，从小家务什么的，都不让她做，还借钱供她读书。
唐晴也争气，一下子考了个北京的师范大学，是老唐家唯一一个大学生。
唐晴年前刚完婚，对象是她大学同学，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家里都是知识分子。
王晓芸听了不说话，但满心满眼都是羡慕。
她也好想像唐晴那样，可以有父母的宠爱，可以好好读书，去大城市闯荡，可以找一个爱自己的人，组建一个新的家庭。
可是她不能，从她父母选择抛弃她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她的未来。
她从小就知道，没有人会无条件地爱她、帮她，她只能依靠自己。
唐明也不说话，只是在月光下抱紧她，企图给她更多的温暖。
“不管你以前怎么样，但是以后，我来照顾你。”
那天晚上唐明的这句话，够王晓芸记一辈子。
婚后，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但一想到这句话，王晓芸就觉得值了。
旁人都说王晓芸是小时候过得太苦，所以，才会那么迫不及待地逃离原生家庭。
可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王晓芸到底过得幸不幸福，还得她自己评说。
旁人再怎么议论杜撰，这日子，还得她自己去过。
如今看着宝贝女儿，一天天长大成人，她心里的伤在女儿身上，被治愈了很多。
她和唐明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唐慧慧没有再续演她的噩梦。
王晓芸那时候就想，唐明的父母对孩子那样好，又怎么会教育出道德低劣、人格不全的孩子？唐明定是良人。
如果她当初没有选择唐明，而是嫁了村里暴发户家的儿子，那她和她的女儿，现在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其实，也不难预料，她会被当做传宗接代的生育工具。
倘若生了个女儿，可能她的女儿，也会像她一样，命运多舛，她自己也会被邻里诟病，是生不出儿子的没用女人。
看看那个暴发户家儿媳现在过的日子，未来就明了了。
在那样闭塞的小乡村里，重男轻女的思想，还在猖獗地荼害那些无辜的女孩们。
而那些无辜女孩长大之后，终于熬成婆婆之后，又会无意识地去伤害自己的媳妇、孙女。
但王晓芸还是幸运的，历经二十年的彷徨迷茫，她坚强地生存，直到遇见他，那个能带她脱离苦海的爱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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