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野第一次到纽约的时候碰上了9·11。
双子塔如断了提线的木偶轰然倒塌的时候，15岁的他正坐在法拉盛开往曼哈顿的地铁里。车厢里乘客的表情惊惶，但他听不懂车厢里反复播放的英文通知，只能懵懂跟着人流走出了车厢。
直到回到法拉盛的酒店，看到电视上重复播放两架飞机撞上世贸中心的画面，他才知道自己差点遭遇什么：再早两个小时，他或许将化为一缕纽约的冤魂。
他跟我讲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正好站在法拉盛的缅街（Main Street）上。周围是联排的两层小楼，外墙是砖红色的，底层商铺的招牌中文字号大过英文，来来往往全是黑头发黄皮肤的面孔。
『欢迎来到华人的首都。』他说。他一丝不苟地梳着油头，穿着细长的牛仔裤和马丁靴，单眼皮，长得像最近的小鲜肉张若昀。他是我们此行在纽约的导游。
911之后，双子塔的废墟清理了三四年，两公里之外的唐人街也受到波及，政府封锁了通往唐人街的道路。为了安全考虑，华人社区大规模迁移到法拉盛，从而形成了一个新的『中国城』。
『如果把客人第一天就带到法拉盛，他们直接会投诉，说我把他们拉到了城乡结合部。』陈野的语气有一种『他们高兴就好』的无奈。
然而对那些久居美国的华人和留学生而言，这里却是乡愁所系。步行15分钟之内，就能全盘复制在中国的生活。他们总是带着亢奋来到法拉盛，从台湾的蚵仔煎到重庆的麻辣烫、从广东的肠粉到东北的锅包肉，这里应有尽有。
『有一天我一个朋友到餐馆里问，老板你们这儿有驴肉火烧吗？整个餐厅都安静了。』陈野笑道。『美国根本就没有驴！我走南闯北，每到一个农场第一件事儿就是找驴。哪天找到了我就赢了。』
法拉盛里卧虎藏龙，随意碰见的重庆麻辣烫，老板据说是当年重庆最火爆的火锅店老板。当顾客质疑他的味道和重庆差不少时，他总是站在收银台後一脸着急地辩解说，这是因为美国不能用『老油』。
法拉盛是9·11之后安顿陈野和数万中国移民的家园，也是千千万万纽漂的第一站。在法拉盛，陈野在小肥羊碰到过王珞丹和孙红雷，在美甲店遇见过凤姐，遇见过号称自己到美国留学，但实际上只在法拉盛报了个英语班的歌手。
法拉盛就像一个魔咒，华人们一边嫌弃这里的脏乱，一边又不断回来寻找和故乡之间真实可感的联系。
2.
一旦进入美国的华人社区，人们立刻会根据方言为你贴上标签：讲粤语的，讲福佬话的，剩下会讲普通话的都被归为『北方人』。
法拉盛是属于『北方人』的。这里的商业逻辑和内地惊人相似。在法拉盛大发展的十年内，浓缩了大陆改革开放后40年的历程。
温商在这里势力庞大。他们先是做外卖赚汇率差价，他们将义乌小商品批发到美国，再按照9毛9的价格售出，在汇率最高的时候，一倒手就能净赚10倍。
随后又不断囤积房产，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买下黄金地段的商铺，租金节节上涨，同时再发动价格战，令做同样生意的其他族裔商户无力招架，只能迁到其他社区。
即便随处小贩占道，行人寸步难行，法拉盛的店租，也还是朝着曼哈顿亿万富翁云集的上东区迅速看齐。每平方米3000到4000美元的租金，并不能阻挡一心想做同胞生意的中餐老板们。华人圈甚至说，一个中餐馆做得成功与否，一定要看在法拉盛能不能坚持三年。
这里的住宅价格也在和曼哈顿接轨。地标性公寓楼天景豪苑，受到廉租房、臭水沟和地铁轨道三面夹击，第一期发售时售楼处门可罗雀。但在华人们追捧之下，发售第二期时房价已经翻倍，平均售价超过100万美元，在三个月之内迅速销售一空。
那些在法拉盛度过了整个青春的年轻人，不知不觉已经被法拉盛的房价抛弃。
新住客不断涌入的同时，老住客也在不断离开。新婚不久的陈野决定和他的已婚朋友们一样，挥别法拉盛的热闹与美食，到学区更好、房价更便宜的郊区买下一套独栋房，过上两个小孩两条狗的标准中产生活。
但陈野更后悔自己刚入行时没在法拉盛买房。那时旅游业的好光景，导游实际到手的工资比华尔街投行的初级分析师还多。
他每天和朋友们晚上在法拉盛的小烧烤店撸串喝啤酒，串签横七竖八地摞在铺上塑料薄膜的木桌上，夹杂着各地口音的普通话在20平米不到的厅里回荡。
而一到了白天，他们又会打扮成精致的纽约客，开着日本车去曼哈顿上班，用带着口音的流利英语和祖上是爱尔兰人、意大利人、盎格鲁-撒克逊的白人客户谈笑风生。在这一股车流之中，有设计师、程序员、银行家……
一些厌倦了美国郊区大宅院的老移民在这里买了房，每天公园里下下棋，多出的房子再租给初来乍到的新移民。在法拉盛买房和租房，已经成了华人圈里『有钱』的象征。
3.
法拉盛与国内的关系远比想象中密切。这里的商人回到国内投资，又把国内的商业模式带回美国。
受到上海之行的启发，温州人邵连武在法拉盛开起了『万达广场』，将小吃、高档餐厅、美容店、超市与服装店塞进四层楼内。这里聚集了这条街最会做生意的人，而他则负责管理和收租。
地下一层的麻辣香锅在留学圈内一炮而红，而这座名叫『新世界』的商场，也在一夜之间成为成为留学生社交的首选地点。
邵连武的连襟则在纽约大举收购飞机零件工厂，并在中国国内的基建大潮中挖掘商机，成为国内招商官员的座上宾。
他们偶尔也对国内的速度赶到目眩神迷。一名法拉盛的地产商说，在21世纪初期，他曾前往东北收购一个烂尾楼，在和政府的沟通中，他发现了政府和介绍人给出的盈利估值截然不同，彼此相差了十多个百分点。而在一个疾速发展的国度，谁又能真正准确地计算任何一个项目的收益与亏损？
同步接轨还有东莞质量管理体系。这里最受好评的『妈妈』是一个20出头的北京姑娘，称呼自己手下的小姐为『我的员工』。这些女孩从大陆持旅游签证入境，大多数只接待中国人。
她的公司不仅可以安排专车接送，还会在雨雪天给客户发出关怀短信，准备好姜汤和红茶，并在服务结束会进行细致的回访。让人常常产生这姑娘在打鸡血创业的错觉。
一些人更彻底地走出了法拉盛的一方天地，在十年内迅速成就财富神话。
陈野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卖菜的温州男孩儿。他刚到纽约的时候，那男孩儿和他差不多年纪，穿着牛仔裤、白衬衣，一边叼着烟，在法拉盛的花旗银行门前摆摊卖菜。
后来这男孩成了『中国城超市』的老板，在全美开了20多家分店。不过法拉盛提起他，还是叫他那个『卖菜的温州人』。
从破破烂烂的黄金商场地下一层，还走出了现在成为纽约时髦餐厅的西安名吃。在曼哈顿最繁华的大街上，漂亮的白人小妹不断给顾客们礼貌地递上肉夹馍和凉皮，这样的场面，总让人感到一丝不真切。
法拉盛不断兼并着其他社区，陈野带着一种自豪地心情看着这里崛起，他每周都会回来，执着地建议那些吃不惯西餐的大陆游客，到法拉盛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找到正宗乡味。
我们在法拉盛的停留伴随着其他团员在新世界广场的就餐结束了。半路上一位同行的阿姨彬彬有礼地表示了她的不解：『纽约怎么还能这样？』
『因为这里是法拉盛。』陈野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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