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人间世》第38期(1935年10月20日出版)，作者赵铁肩。
少时每读杜工部《望岳》诗：“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寥寥数语，将一座泰山描写得高渺幽深，不可名状。又读太史公《封禅书》,将历代帝王登泰山封禅的故事，写得历历如绘，有声有色。于是脑海中对于泰山，便深深的存留着一种伟大神秘的印象。
想游泰山的心愿，也不知发了多少次，终以人事牵缠，摆脱不得。要想学袁中郎弃官云游，探幽选胜，芒鞋竹杖，徜徉于山水之间，毕竟为事实所不许。精神的抑郁苦闷，简直和动物园里供人赏玩的动物，一样的难堪。陶渊明“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的两句诗，直不啻为我十年来心情的写照。而泰山之游，亦只有心向往之而已。
机会来了。今年的秋天，因事到了济南，将应办的事办完之后，乃决心作泰山之游，以了多年的夙愿。于是同几个好游的朋友，顺便由济南到了泰安，当晚宿于泰安饭店。第二天吃过早饭之后，雇定了四顶轿子，出发登山。从山脚仰望山头，但见云烟缥缈，高插碧霄，果然是“天地之禖区，神仙之窟宅”。
我们由普照寺经过六贤祠。六贤祠为冯焕章先生退居泰山时所建，置蒋光鼐、蔡廷错、戴戟诸人的牌位于其中，用以纪念他们血战抗日的功劳。但是往年血战抗日的英雄，而今已销声匿迹，风流云散，真令人感叹不已。
六贤祠后有古刹一座，巍峨堂皇。刹前有汉柏一株，勃郁苍翠，柯如青铜，根如铁石，其为汉代古物，殆无可疑。我们在树下徘徊了一会，乃出庙前行，到了经石峪。
经石峪在山谷的中间，前人就山溪石壁侧斜处，刻《金刚经》全文于其上。字体广大意态静穆，恍如古佛之容，为历代榜书之宗。惜乎代远年湮，水石冲击，石壁既已崩坏，字体尤多残缺。金石的寿命，尚且不可长保，人世的盛衰兴亡，沧桑变幻，更是不堪回首了。
由经石峪左折而上，山愈高，路愈陡，仰看流泉奔泻，怪石嵯峨，古树苍松，皆出石壁，俯仰向背，俨如画图。惜乎我不会画，对此天然绝妙的美景，只有得意欣赏，不能执笔写生，真是一桩恨事。
再上登一小阜，有古松夭矫犹龙，枝干甚古，名五大夫松，相传为秦始皇登泰山时所封。立五大夫松下，仰看南天门，壁立千仞，陡险异常。我们鼓勇前进，走到半山气也喘了，脚也软了。坐在石凳上稍微歇息，见石壁上刻着“从善如登”四个大字，我们疲乏的精神，被它振奋起来，继续的鼓勇前进。三步一停，五步一歇，连说带笑，不知不觉的也就到了南天门。
从南天门转折而南，有唐明皇封泰山碑，高约十余丈，气象雄伟。惟字迹模糊，半为风雨所剥蚀。然唐开元黄金时代的盛况，至今还可想见。
封泰山，禅梁父，是神权政治时代所谓受命帝王，夸耀成功，最得意的豪举。所以太史公《封禅书》说：“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见，而不臻乎泰山者也。虽受命而功不至，至矣而德不洽，洽矣而日不暇给，是以即事用希。传曰：‘三军不为礼，礼必废；三军不为乐，乐必坏。’每世之隆，则封禅答焉。”对禅的条件，第一要有功，第二要有德，第三要有闲。古代帝王虽多，但是具备封禅资格的却很少，由此更可见封禅典礼的格外庄严隆重了。
从唐明皇碑转折而上，到日观峰的旁边，有石碑高约三尺许，上刻“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处”。孔子虽不是受命帝王，然而作《春秋),法素王，素王者，无冠皇帝也。无冠皇帝虽然执当时思想界最高的威权，但是有其德而无其位，所以没有取得封禅的资格，这就不能不归咎于命运了。
由孔子登泰山碑拾级而上，为玉皇顶，玉皇顶乃泰山的最高峰。站在玉皇顶上俯视下界，但见群峰罗列，云海茫茫。瑟瑟寒风，砭人肌骨。初秋气候，竟与严冬无别。诵苏东坡“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词句，不觉有飘然凌云之想。
我们信步进了玉皇宫，有道士数人，出来迎接。其中有一老道，童颜鹤发，风韵飘然，大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概。我们因为游了一天，从山脚直到山头，大约有四十华里之遥。虽然雇了轿子，却是备而不用，所以觉得身体有些疲倦。吃了一顿山中素食之后，听老道谈些神仙怪迂的故事，各人也就上床睡觉了。临睡之前，大家相戒不要忘记了明天的朝日，因为我们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在登泰山、观日出。上床以后，脑海中因为想象着明朝日出的美景，竟至夜不成寐。
经过几点钟之后，东方将要发白，我们便立刻翻身起来，站在玉皇顶的平台上，静候日出。这时候天上寥落的星斗，还在闪闪的发光。过了一会，东方的一线曙光，渐渐发出一道青紫的光彩，由青紫而浅碧，由浅碧而淡黄，随着日的反射，变化出种种艳丽的彩色。再过一会，鲜红带紫的日球，露出了慈祥温暖的光辉，渐渐地升腾而上，于是我们都大叫起来。山坳阴森暗淡的地方，到处都见了光明。树上栖息的小鸟，也都发出婉转清脆的声音。
于是我们乃收拾行李，慢步下山。行至山腰，有人提着泰山出产的何首乌求售，说吃了可以长生不老。我们每人都买了一个，大如拳头。《本草》载何首乌苦坚肾，温补肝，甘益血，收敛精气，添精益髓，养血祛风，强筋骨，乌须发，令人有子，为滋补良药，三百年者大如栲栳，服之可以成地仙。这话如其可靠，我们都可成仙。秦皇汉武，劳民伤财，多年求而未得的不死之药，我们只花了几毛钱，就可到手，真是太便宜了。下山之后，仍回到泰安饭店，歇了一会，我在此便构成了一首《登泰山》的四言诗，以为斯游的纪念。
岩岩泰岱，雄峙鲁东。群山之冠，五岳之宗。秦皇汉武，先后追踪。寻仙祀鬼，封禅告功。雄图伟业，浩瀚无穷。
我来选胜，身在画中。高山峨峨，流水淙淙。唐碑魏刻，汉柏秦松。怪石如虎，大树犹龙。
出南天门，登最高峰。丰隆乘云，列子御风。心旷神飞，决眦荡胸。安期羡门，若可相逢。
俯视人寰，烟雾濛濛。万方多难，忧心忡忡。落日衔山，新月临空。寒风瑟瑟，秋若严冬。仆累人倦，夜宿仙宫。
晨星寥落，曙色微通。天际朝霞，艳夺长虹。林鸟惊飞，鸣声嗈嗈。须臾日出，其光熊熊。千山罗列，万象昭融。兴尽下山，乐不可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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