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有很多脍炙人口的篇目，《周郑交质》便是其中之一，这篇只有百十来字的文章不仅著名，而且重要。春秋时代，诸侯日渐不把周天子当盘菜，就是从周郑交质开始的。史家们历来对这一事件十分看重，大都认为郑庄公是挑战周天子权威的始作俑者，树了一个很坏的榜样。但是，如果仔细读《周郑交质》，隐隐然就会发现，除了郑庄公之外，还有一个人，也很值得关注，那就是深得周平王、周桓王两代天子信任和器重的虢公忌父。
虢公，顾名思义就是虢国的国君。虢国在历史上的情况有些复杂，它最初立国，是因为周武王封分周文王的两个弟弟虢仲和虢叔，一个称东虢国，另一个称西虢国。此后几百年里分分合合，陆陆续续出现了东西南北四五个虢国，一会儿在陕西，一会儿在河南，一会儿又跑到了今天的山西一带，有些心不定，神不宁，搁哪儿都不受人待见的味道。这从一个侧面也反映出，虢国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国。
但千万别瞧不上小国。有些时候，常常是一些小国，会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虢国就有这种潜质。周平王晚期，执掌虢国的人叫忌父，这哥们不知用什么能耐，没几年就窜升成了一颗政治明星，成了周平王跟前的红人，甚至让其动了更换卿士（相当于周天子的实际代理人，权力和地位相当高。）的念头，这才引发了后来的周郑交质。可以说，如果不是忌父的出现，郑庄公跟周平王的友谊肯定不会翻船，更不会闹到最后兵刃相见。
忌父到底有什么能耐，能让周平王父子执着地要封分其为王室的卿士呢？史书上没有直说，只能靠另外的一些事情去猜。周平王二年，曲沃造晋的反（曲沃和晋的关系以后再讲），大概也有些想以郑国为榜样自立门户。周平王闻讯，强硬回击，坚决予以武力镇压。派谁去呢？虢公忌父。忌父到了晋国，霹雳手段，三下五除二就平定了乱局，扶持了一位新的国君——晋哀侯。三年后，周平王正式册封忌父为卿士，成功取代了郑庄公的地位。又过了八年，周平王终于和郑庄公撕破了脸，大打出手。追随周平王左右出征的诸侯中，是另一位虢国国君——林父。《左传》记载：“虢公林父将右军，蔡人、卫人属之”。能统帅右军的人，地位非同寻常。杜预特别注出：“虢公林父，王卿士。”
忌父、林父二人是什么关系？兄弟？父子？没有确凿证据，不好推断，但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就是虢国两代君主皆深得周平王信任，一直到鲁桓公九年，也就是周平王吃了败仗四年后，他们的这种相互信赖关系仍旧在持续着。这一年，晋国又发生了内乱，周平王再次派人前去主持公道。派去的人叫虢仲，是林父的亲爹。虢仲办事的风格跟儿子有些像，快刀斩乱麻，很快就为晋国册立了一位新国君——晋侯缗，稳定了局势。缗一共做了二十八年国君，最后被曲沃武公所灭。这一次，周王室再没有派人去弹压局面，而是承认了武公的合法地位。
将这些并不连贯的史料拼合在一起，便不难看出，虢国在西周初期的周王室中担当着重要角色，尤其是在周桓王、周平王两代君主与郑庄公的较量中，是不可或缺的政治力量，最重要的是，从忌父、林父、虢仲这三个人的作为来看，能力和才干都相当不赖，这足以为他们的国家赢得一个难得的自由生长空间。虽然不能与周边的大国相比，但在诸侯林立的小国世界里，也绝对可以算是鹤立鸡群，独树一帜了。
遗憾地是，这种鹤立鸡群犹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这既是由虢国本身的小国弱国属性决定的，也是由迅速发展变化的天下大势决定的。曲沃武公代晋而立得到周王室的合法承认后，晋国终于实现了统一大业，并且很快就发展成为北方强国。看着齐国称霸中原，晋国也想南下逐鹿。但和齐国伐强楚的策略不同，晋国图谋霸业，向南伸展，第一个瞄准的目标就是其眼皮子底下的虢国。
晋国为什么要收拾虢国呢？原因说起来有些复杂。一是晋献公八年，大夫士舆给献公出馊主意说，晋原来的王子太多，一定要杀掉一些，不然他们就会犯上作乱。晋献公还真采纳了，于是晋国顿时乱作一团，诸王子纷纷逃亡保命。逃到哪里去呢？虢国。虢国国君一看晋献公如此禽兽行径，遂发兵讨伐，结果弱不敌强，败了回来。晋献公从此恨虢国恨的牙齿当当响，想去复仇，士舆又出馊主意说：别急，他们吃了败仗回去，很快就要内乱，等他们乱了，我们再去趁火打劫。
晋献公时代，晋国内部已经实现了统一，成为了北方强国，其实力要远在虢国之上，但面对晋献公的残暴统治，虢国并没有只在外交辞令上进行强烈谴责，而是付诸了实际行动，虽败犹荣。明知不敌非要战，这是为什么呢？大约当时的虢国，领土虽小，实力恐怕并不弱。另则虢国或许认为，他们师出有名，占据着道德高地，人心在他们那边。
可是，虢国并没有像士舆所说的那样“且待其乱”，一直到晋献公十九年的时候，晋国终于失去了耐心，不愿再无限期地等待下去了。这一年，晋献公公开向虢国宣战：
始吾先君庄伯、武公之诛晋乱，而虢常助晋伐我，又匿晋亡公子，果为乱。弗诛，后遗子孙忧。
这是要新账老账一起算。在虢国人眼里，忌父和虢仲先后帮助晋国平定动乱，那是替天行道。在曲沃出身的晋献公看来，那是奇耻大辱，所以这仇一定要报。但是，要讨伐虢国，必须要经过另一个国家——虞，一个横亘在晋国和虢国之间的一个小诸侯国，与晋、虢都不是盟友关系，有些鸡蛋上跳舞的意思。在春秋时代，这也是一种高明的生存方式，谁也不靠，才会显得自己无比重要。
晋国要打虢国，必须向虞国借道。借道不能打白条，得有真金白银才行。晋国的将军荀息向晋献公建议，送虞国屈地所产的宝马，垂棘所产的美玉，虞国一定会答应。晋献公为人比较抠门，开始还太不愿意。荀息说，借到了虞国的路，就像是有了航空母舰一样，分分钟就能拿下虢国。晋献公又担心虞国大夫宫子奇会进谏阻拦。荀息又说，宫之奇这个人，性格懦弱，也就是嘴上说说，不会死磕，不用担心。从这些来看，荀息是位非常厉害的将军，这场灭虢大戏，他才是真正的幕后导演。
果不其然，当荀息把宝马和美玉献给虞国的时候，虞君马上答应借道，“宫之奇谏，不听”。虞君得了这么多宝贝，就像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高兴的不要不要。不仅借道，还派了警车开道，为晋国军队过境保驾护航。
失去天然屏障的虢国，面对强敌，自然难以抵抗。几个回合下来，就败下阵来。晋国夺了下阳城，凯旋而归。但估计也只是进城掠夺一番，就拔营走了。因为真的要占领下阳，中间隔着一个虞国，相当不好管理。
胜利来得如此容易，这时候，晋献公和荀息很可能就动了别的心思：既然虞君这个傻叉肯借道给我，那为什么不一举灭了虢国，再以虢国为根据地，调转兵锋，把虞国也一锅端了？岂不一举两得？
这一计划直到三年后才得以实现。献公二十二年，晋伐屈不利，一肚子闷气没地方出，遂再次向虞借道伐虢。跟上回一样，礼物足够丰盛，虞君正要答应，宫之奇又来了进谏了。这次他的态度要比上一回要坚决一些，还举例说虞虢两国就像嘴唇和牙齿的那样，嘴唇没了，牙齿就没法保全了。晋国虽然和我们世代友好，血浓于水，但你看看他对待周边的那些小国，霍、魏、狄、翟、蒲等，相继都被他灭掉或占领，血的教训告诉我们，北方这位老邻居靠不住啊！
可是，虞君就是听不进去，他的理由单纯而奇葩：“晋我同姓，不宜伐我。”说出这种话来，简直人神共愤。天下诸侯要论起祖宗来，哪一个五百年前不是一家人？宫之奇又是一番苦劝，舌头都痉挛了，虞君还是不改初心，就是要借道给晋国。宫之奇终于明白过来，吾皇这是要作死啊！好吧，你死你的，我活我的。当天晚上，趁着风高夜黑，宫之奇带着全家老小，理直气壮地跑路。
无数事实证明，重演的历史常常会是一场灾难。这一回，晋军再没有手软，一举灭了虢国，雪了世仇，虢君丑落荒而逃，跑到周王室寻求政治庇护，后来的结局不得而知。而虞君，据说看到这个场面后还特别开心，甚至要准备为北方的老邻居举办一场盛大的欢送仪式。可惜，还没来得及准备，就被晋军俘虏，成了阶下之囚。
虢国人心里会不会恨虞国呢？肯定会，而且是恨死了。虞君会不会后悔自己没听宫之奇的劝谏呢？肯定会，而且肠子都悔青了。然而，历史再也不会给他们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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