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桥先生
阔别故乡多年，常梦见故乡的山。
那是湘鄂边界、洞庭湖畔的江南丘陵，群山环绕，连绵起伏，横无际涯，堪称两湖要冲、兵家必争之战略要地。
而我的故乡小村，坐落于全镇之巅——晓煦之峰，地理上属幕阜山余脉。
山高路陡坑深。村人用脚丈量一切，包括时间和空间。
记忆里，从村子去往十里八乡，无一例外得下山，无一例外得走上几个钟头。在镇上读初中时，上下急行军，常能产生“耳鸣”现象。镇上的雪化了半个月，上得晓煦，峰尖依旧白头。
村里的田是一垄垄的梯田，地是一坡坡的梯地，孩子们从小玩耍嬉闹、帮手农活，也无不是在翻山越岭、爬墈涉沟。
一群小屁孩，常在收割后的高坡地里练“轻功”，身轻如燕，一连纵跃下十几块地墈，因了地里的土常年翻耕松软，仿佛天然的海绵，孩子们故从未曾受伤。
山窝里，藏有多个水库，碧水清幽，到了炎热的夏天，是孩子们天然的水上世界。
而围绕一座山，孩子们分成两拨，一拨演“警”、一拨演“匪”，玩起“打靶”的游戏，常常到了天黑还不知归路，直到翠竹深处的屋里人家炊烟袅袅，父母们一声声“某某，回家恰饭哟”的呼唤在山谷里回荡。
这样的山，给了孩子们欢乐、勇气和健康的体魄。
不知先祖当年缘何落脚如此。或许，走到此处，被群山的纵横绵亘吸引了，又或许走累了，一歇脚便是数代人。
农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扎根到山里，便靠山吃山。田里一年载两季水禾，地里因时耕种红薯、小麦、黄豆、豌豆、油菜及各色蔬菜瓜果，地边则栽种茶树、桃树、李树、桔子树、梨树、板栗树等，四季更替不歇火。
更多的是群山，沟壑纵横，植被茂密，以松树、杉树为主，间杂不知名的各种野草杂木，放牛养羊饲鸡鸭，采摘野菜喂猪，都离不开这山。
山上无一不是宝。野蕨菜、野荞头、山竹笋、野栗子、树莓、松树菇、松针蜂蜜、野猕猴桃等山果野菜，野兔、山鸡、野鸽、山鸟、乌蛇以及田里山涧的鱼虾、田螺、泥鳅、黄鳝、团鱼、田鸡等野味，取之不尽，这既是孩子们难忘的美味，也是干农活的一大标的。也因此，即便大锅饭、搞集体的大饥饿时代，村子里从未曾饿死过一人。
而树木可以成材、树兜可以烧火，即便掉落的松针，耙回家也是绝佳的引火柴。而每逢春天，那满山遍野的映山红，深谷幽处的兰花，给予人们泥土深处的沁人心脾的芬芳。
山的身子骨里也是宝。晓煦之峰往西北十来里，是上世纪亚洲最大的“铅锌矿区”，围绕矿山，形成了一个典型的资源型小镇，为当地经济红火数十年的顶梁柱。
即便2002年，该矿区因资源枯竭宣告破产，工人们大多回到各自的遥远的故乡，那些家属楼，被周边村民以白菜价抢购一空，率先完成了一轮城市化。
曾经运矿的铁轨已锈迹斑斑
晓煦之峰没有铅锌矿，却盛产长石矿——主要用于制作陶瓷、玻璃的原料。上世纪70年代后，村民农耕之余，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挖长石卖。
那会儿，没有钻机、没有炸药、没有汽车，只有铁锤钢钎、簸箕锄头、肩挑手扛，可谓辛苦钱。但正是这样的不易，滋生了村人们发愤图强、发家致富的梦想。听说，如今县城里几个最大的矿老板，都是这个村的人。
大山教会人们，勤劳就是最大的财富，犹如源头活水，取之不竭。有春耕就有秋收，有付出就有收获，只要你愿意进到山里，山总不会让你空手而归。
村人们长年累月于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种地，与山为伴，抚育了一代代后人。而大山，就像一部史诗，默默守护着一方水土、一村子民，见证了村人抗争命运、搏斗贫穷、传承血脉、生生不息的坎坷与艰辛。
大山不语，却自有一种宽厚、坚毅、庄重、沉稳与包容。
读小学四年级的那年春天，班主任带我们集体春游，攀登老鸦山，那是晓煦之峰海拔最高的尖头。
历经数小时，孩子们终于到了山顶。时近黄昏，落日余辉，天低风劲，远方无涯。
老师站在那里，带我们勘察日本占领时期构筑的碉堡残迹，遥指远方让我们辨识洞庭湖上的斑斑点点渔舟唱晚，深情讲述祖辈抗日的热血故事，讲述哪家种地挖出了锈迹斑斑枪弹旧事，讲述脚底下山肚子里的“6501”军事工程奇迹——现已开发为一处著名红色旅游景区。
最后，少不得要给这群从未走出大山、从未见过世面的孩子们“上课”，声情并茂描绘着远方城市的繁华璀璨，以及未来时空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故乡的山，一头连着过去，一头伸向远方；一头深入地底，一头仰望天空。
登高望远，孩子们脚踏实地，目极天涯，才知道世界原来真的那么大，远方真的那么远。晓煦之峰，许以孩子们对远方和未来的无限遐想。
也正是在那里，这些孩子的心中，从此有了家国天下的情怀，有了走出大山、走向远方、看看世界的胸怀。大山，给孩子们注入了灵气和灵魂。
如今，故乡的山，因为村人的外迁，少了满山遍野耕种时代的生气，仿若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朴实无华，宽厚安然，一动不动坐在家门口，守望牵挂着远方的游子。
大山深处是吾乡，吾心安处是故乡。这样的山，注定永远在心中、在梦里！
（部分图片源自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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