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掌心风月(ID:jiuerjiu)
早上一开店门，淑娟被突然跳到眼前的两条人影吓了一跳。
一高一矮，高个的男人精瘦，矮的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俩人齐刷刷的黑，像从非洲跑出来的难民。一股火车上捂出来的酸臭味，迎面扑来。
淑娟把眼神聚焦才看清，高个男人是阿福，那个小男孩……应该叫满崽。认出来的瞬间，淑娟倒抽一口凉气。
他们，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因为太瘦，阿福脸颊上的颧骨格外突出。他咧了咧干裂脱皮的嘴唇，“淑娟，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们没找错地方。”他欣喜若狂，一把将旁边的男孩推到淑娟面前，“满崽，快叫妈妈。淑娟，这是满崽。”
淑娟还没从震惊中缓回来，她呆愣愣地被满崽撞了一下，满崽惊恐地瞪着她。淑娟被撞醒了，“呵，呵，满崽都这么大了呀。”
“是啊是啊，满崽八岁了，你都走了七年了，七年了。”阿福的说话方式像以前一样，激动的时候会重复两遍，还拖着长音。
“我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再也见不到了。”阿福还在絮叨，淑娟不知该怎么接话。她的内心五味杂陈，翻滚着惊慌，紧张，还有……厌烦。
老丁从门里探出头问，“这俩谁啊？”
淑娟吓得一哆嗦，强装镇定地说，“我老家来的亲戚，来打工的，我正打算送他们去宾馆。”在老丁的满眼疑惑中，她将这对父子连推带搡地弄到了街上。
“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说跑来就跑来了？你这让我……怎么办？”淑娟愤愤地抱怨着，脚下走得飞快。
阿福背着一个硕大的蛇皮袋，一手拉着满崽，紧走几步才能跟上淑娟的频率。
“你一走几年，也不往家里写信，也不打电话，如果不是老乡在这儿见过你，我们上哪里找去呦。”阿福吧啦吧啦说着。
找不到就不要找，当我死了多好。淑娟真想这样怼回去，一低头，满崽正忽闪着那双大眼睛，诚惶诚恐地盯着她这个被称作妈妈的陌生女人。那些话便说不出口了，被她嚼烂吞进肚子里。
“还没吃早饭吧？”淑娟停下脚步问阿福，眼睛却看着满崽，声音里便多出几分温柔。
阿福说，“没有没有，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在火车上，什么都没吃，孩子饿坏了。”
淑娟把父子俩带到一家早餐铺子，看着他们把肉包子吃得狼吞虎咽，把豆浆喝得吸溜响，她心乱如麻。
好端端的，干嘛跑来吓唬人，要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七年前的淑娟，生活在大陆最南端的一个小渔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她爹死的早，家里没有其他男丁，只有她和妈两个人相依为命。和其他渔村的姑娘一样，少女时代的淑娟也有自己的梦想，她想去大城市看看。
淑娟十六岁那年，妈生场病瘫了，她的书读不成了。一边卖鱼，一边伺候妈。阿福是淑娟家的邻居，他喜欢淑娟，时常帮衬她们母女。阿福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是个能靠得住的老实人，最主要是他愿意养淑娟的妈。淑娟妈擅自做主，把淑娟许配给了阿福。淑娟瞧不上阿福，她不愿一辈子窝在小渔村，她要去大城市。
最后淑娟妈以死相挟，才算把俩人的婚事办了。结婚第二年，淑娟妈人走了。淑娟气啊恨啊，她妈这是把她往火坑里一推，自己连女婿的福还没享呢，麻溜地找阎王爷玩去了。
淑娟不甘心，她觉得自己是被她妈和阿福合伙骗的。淑娟挣扎着往外跑，肚里却有了孩子。她又恨上了，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淑娟和阿福说好，等她生下孩子就去城里打工。阿福同意了。淑娟狠着心，把一岁断奶的满崽丢给阿福，坐上了北上的火车。
这趟火车，带着淑娟来到她满心向往的这座北方大城市。淑娟运气好，刚进城便找到了工作。伺候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太太，也就是老丁的妈。老丁妈和淑娟妈是一样的病，老丁妈被她照顾得井井有条。
过了两年，老太太走了，单身多年的老丁看淑娟人勤快，长得也清秀，还那么年轻，便春心萌动了。他问淑娟愿不愿留在城里？淑娟做梦都想啊。老丁又问她，留在他家就能留城里，你可愿意？淑娟不傻，听懂老丁的话音，瞅瞅这个脑门半秃，年龄能当她爹的半老头子，大城市的诱惑终是占了上风。她狠狠心同意了。
淑娟和阿福置办了酒席，却没领证。她和老丁便很顺利把证领了。当时的淑娟也才二十出头，老丁绝对想不到她背后有阿福，还有个叫满崽的孩子。
老丁把自家的院子改成了小卖铺，生意不好不坏，解决温饱不成问题。他有个远嫁的女儿，没什么经济负担。这些年，淑娟任劳任怨地照顾老丁的衣食起居，每个月从老丁手里拿定量的家用。老丁不让淑娟管账，太年轻的老婆，得防着点。
这不，老丁的老谋深算是正确的，淑娟不仅有男人，还有孩子。
想到老丁，淑娟的头瞬时大成两个。这一早上，她被阿福的突然袭击搞得措手不及，差点把老丁忘了。
老丁刚才怀疑的眼神，让淑娟一想起来，心里又是一禀。要不要和老丁实话实说？当年她为了留城隐瞒了婚史，老丁会不会把她赶走？
眼前这对吃相难看的父子，让淑娟更加凌乱不堪。
淑娟把阿福和满崽安排在一家半地下室的小旅馆。地下旅馆潮湿，一股霉味儿。就这样的地方，一天还得五十块。在大城市，放个屁都要花钱。
回家的路上，淑娟已经想明白了，有些事情，瞒是瞒不住的，你看满崽那张脸，简直和淑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再说，阿福已经摸到她的老巢，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老丁也得知道。倒不如早点坦白交待，争取宽大处理。
淑娟进门时，老丁刚把进的两箱可乐归置好。汗珠一颗颗立在半秃的脑门上，闪闪发光。
“回来了，人都安置好了？”老丁问得漫不经心，淑娟嗯了一声。老丁不说话了，空气一安静下来，淑娟心里抓挠得更难受。
“那个……老丁，我有事和你说。”淑娟嘴里冒火，她端起茶杯灌了几口水才又艰难地开口。
讲的过程她不敢停顿，也不敢看老丁，只盯着脚边一块条纹状图案的地板砖。等她把整件事讲完，那块砖也快被她盯透了。
淑娟长松口气，心想，管他娘的，反正是死是活就这样了。大不了死皮赖脸，一哭二闹三上吊，说啥也不离婚。
老丁没吱声，连个基本的表态也没有。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说，“你让我想想。”然后他站起身，往门外走。
老丁只要说想想，那就肯定要做出重大决定。淑娟这才觉出心慌，有种被人扔到案板上任人宰割的不安。
唉，老丁会咋想呢。天快黑，老丁还没回来，淑娟只能关了店门，去看阿福和满崽。看到满崽，淑娟的心忍不住软榻，这是一个当妈的女人最基本的反应。她再厌恶，对满崽也厌恶不起来。
淑娟说带他们出去吃饭，阿福说吃过了，他们在外面逛了一天，把肚子问题解决了。说着他还拍拍满崽，满崽赶紧点头。
然后淑娟听到满崽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了几声。她火大，“阿福，你为啥不知道给孩子买点吃的，还说谎瞒着我？”
阿福难为情地嘿嘿笑着，“我们出去转了一圈，真是大城市啊，这里的饭好贵。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跟我们回去，钱得省着点用。我买了方便面，打算一会儿就吃的，谁知道你来了。”
回去？跟着他们回去？淑娟的心抽抽着，她从没想过，要跟着他们回去。看淑娟不吭声，阿福以为她生气了，接着又说，“我们不想给你添麻烦，淑娟，我看出来，你和那个男的关系……我不怪你，你一个女人家在外面哪那么容易……只要你还回去跟着我好好过日子，我当什么都没看到……”
“别说了，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淑娟的声音在抖，嘴唇在抖，想哭的冲动也在抖。她好不容易从小渔村跑出来，怎么可能再回去。
她看了一眼满崽，满崽的眼睛真亮，和她如出一辙。她心上的铜墙铁壁被某种柔情撞倒。这些年她是想过的，找机会把满崽接过来。现在不算时机成熟，也只能豁出去试试。
至于阿福……一连几天，老丁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该干啥干啥。淑娟每天去看阿福和满崽，他也视若不见。
倒是淑娟有点沉不住气，几次想和老丁摊牌，又琢磨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轻易开口。
有次，淑娟从小卖铺拿几瓶饮料，打算带给满崽。她也背着老丁干过这种事，这回她大明大放地拿，就是想让老丁找话头。老丁却把脸别向一边，装瞎。
淑娟更摸不准老丁的脉了。
老丁不急，可阿福急啊。
淑娟带着几瓶饮料一进门，阿福抓紧时间和她拉起家常。说他这些年在老家那边也挣了点钱，给人家租渔船捕鱼，日子能过得下去。自从见到淑娟，这话他已经炫耀过无数遍，淑娟的耳朵都快生茧了。
阿福说，眼看捕鱼季要来了，他们得抓紧时间回去了。他问淑娟和那个男人的事情解决了没，能不能跟他一起走？
走？回那个小渔村？淑娟一咬牙一狠心，把话说死了，“阿福，我不会再回那个渔村了。我这辈子的梦想，就是能在大城市落脚。好不容易实现了，怎么可能再转回去。而且，我一直没和你说清楚，我和老丁，就是你看到的那个老男人，我们是领过证的，我们是合法夫妻。”
面对阿福，淑娟没有在老丁面前的紧张和卑微，她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阿福的嘴半张着，颧骨显得更高，听天书一样傻着眼。好半天他才喏喏地说了一句，“我们有满崽了呀。”
“满崽我想留在身边，在大城市生活总比让他回到小渔村有前途。你总不希望，他还走你的老路，一辈子待在那个巴掌大的破地方。我们……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
阿福突然瞪大眼，激动地嚷起来，“满崽不能留下，我辛辛苦苦带大的！淑娟，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那个老头儿威胁你了？你不用怕，我明天就去找他，让他放你走。”
“阿福，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不愿离开，是我不想跟你走，你听懂了吗？”淑娟的声调因太过尖利而变形。
阿福被她的反应吓到了，或者她的实话让他太震惊，他紧紧地闭着嘴不吭声。淑娟还想说，你非要来找我干嘛，这不是自找苦吃。就算你不来，有天我也会回去接满崽。但看到阿福的样子，她不忍心说，站起身走了。
既然已经和阿福挑明，也要试探一下老丁的想法。凡事提前打预防针总好过突袭。
为了和平谈判，淑娟做足了前期工作。她打来一盆洗脚水，说老丁这几天辛苦了，给他按摩脚。老丁面无表情地把两只臭脚往淑娟脸上一戳。
淑娟一边给老丁按脚，一边把想让满崽留在身边的想法说了。不知道是她下手太重还是什么，老丁哎呦叫了一声，闭着的眼露出一条小缝，“疼疼疼。”话题被岔开了。淑娟往回扯，老丁说累了，想睡觉。
淑娟不让老丁睡，她撒泼加撒娇，今天非要得老丁的一个态度。老丁给她闹烦了，终于表态，“你该打发他们回去就打发他们回去，我只当没这档子事，咱们还好好过日子。你要非得这么闹下去，我明确告诉你，那不是我儿子，我不会让他住进我家门。你想要，就一起滚蛋。”
阿福说，她只要离开老丁，可以不计较。老丁说，她只要送走阿福，可以重新接受她。有谁真在乎过她的想法。
淑娟使出了杀手锏，哭。可她哭了一晚上，哭得嗓子哑了，眼肿成了烂桃，老丁愣是只给了她一个冷冷的脊梁骨。
这事儿，没得商量。满崽的事情凉了。试也试过了，再这样和老丁死扛下去没任何好处。搞好关系，才能为以后铺路。淑娟打定主意，先把阿福和满崽顺顺利利送走再说。
一早上，有人敲小卖铺的门，门一打开，阿福泥鳅一样跐溜滑了进来。淑娟再次被他惊到，她往里屋看看，压低声音吼，“你来干嘛？”
“来找老东西说道说道。”阿福的嗓门有意拔高。
“你有病吧，我不留满崽了，你带走吧，赶紧走，别在这里闹。”淑娟又气又急，把阿福往门外推。
“你呢？你也跟我们走！”阿福抓起淑娟就往外走。
“我和你说过了，我不会走，这是我的家，你让我上哪儿去。”淑娟死命往回挣脱。
两个人正撕扯着，老丁出来了。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像两只马上要斗起来的红冠子公鸡，隔着空气都能闻出火药味。
老丁先发制人挑起了战争，“你来我家干什么，滚出去。”
阿福松开原先握在淑娟胳膊上的手，直接蹦到老丁面前。淑娟想抓没抓住，等她反应过来，阿福已经把老丁的衣领揪了起来。
老丁北方人个子高，阿福南方人矮了点。毕竟阿福年轻，老丁还是被他的虎气吓到了，可他又不想认怂，梗着脖子硬挺。
淑娟去拉架，她这一出手，把两个男人的怒火都撩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动手，两人打成了一团。老丁吃了年纪大的亏，被比自己矮上一大截的阿福揍得鼻子冒血，脑门开花。
滴下来的血把老丁的衣服染红了。“小兔崽子，敢打老子……”老丁嘴上骂着，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阿福一看闯了大祸，拔腿就朝门外跑。老丁伤的不重，脑门上缝了三针，但他晕血。他醒来后自己打电话报警，把阿福抓走了。他不同意私了，阿福赔多少钱都无法弥补对他造成的伤害，他要让那个小王八蛋去坐牢。
阿福进去了，满崽只能被淑娟领回来。老丁看着来气，粗声大气地指桑骂槐，把满崽吓得直往淑娟身后藏。
淑娟赔着笑脸替阿福求情，“老丁，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阿福一般见识，他进去几天该吃的苦头也吃了。你消消气，饶了他吧。”
“呸，你个不要脸的贱货，敢把以前的那些破事瞒着我。你这是骗婚知道吗？老子分分钟能告你，让你和野男人一起进去坐牢。你吃我的喝我的，白养你这么多年，你还胳膊肘往外拐，替那个杂种说话！”老丁委屈冲天，越骂越上瘾，他这些天沉寂出来的愤怒，全都化成最脏的字眼，泼到淑娟的身上，“当初要不是看你无依无靠可怜，好心收留你，说不定你早就去做鸡了……”
淑娟没想到一个中年男人骂人这么狠毒。她看着唾沫横飞的老丁，口水在嘴唇上拉丝儿。她觉得很滑稽。
她伺候了老丁七年，陪他白睡了七年。是个保姆也得给点工钱，是个小姐也能收点嫖资。她卑躬屈膝，丢掉自尊，大好的青春献给了这个半老头子，为的是在这个大城市有个安身之所。她值吗？
此刻，老丁当着满崽的面，把她做母亲的脸皮扒得精光，丢到脚底下踩得稀碎。她值吗？
淑娟冷笑着对老丁说，“我还没和你离婚，满崽是我的儿子，就得跟着我住。你不把大杂种弄出来，你就得天天看着小杂种在你眼前晃荡，吃你的喝你的。”
老丁突然不骂了，他回味着淑娟抛出来的这句话，马上在脑海里精打细算。他妈的，还真不划算。阿福放出来的第二天，淑娟把他和满崽送去了火车站。
阿福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一路上都耷拉着脑袋，也不敢再问淑娟跟不跟他回去。淑娟没有埋怨他这根搅屎棍，把她的生活搅和成一团烂泥就已经不错了。
他们都没说话，像两个陌生人。
直到进候车室前，淑娟塞到满崽口袋里一千块钱，这是她攒下的一点私房钱。她对满崽说，“回去好好学习，等妈有能耐了就接你来大城市念书。”
阿福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拉着满崽走了。他肩上的蛇皮袋和来时一样重，一样脏。
淑娟随着一大波来这个城市讨生活的打工者往火车站外走。
七年前，她也像他们一样，满怀希望和理想涌来，一门心思要在大城市扎根。如果没有老丁，也许她现在还漂着。如果她凭自己，也许过得不尽人意，但不会这么憋屈。
淑娟没有和阿福说，她已经从老丁那里搬了出来。阿福和满崽的到来，撕开了她生活的真实面目。她卑微地活在一个所谓幸福和成功的假象中。其实，老丁从来没有把她当成一个有尊严的女人。
即便离开老丁，她也不会跟阿福回去，他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她坚持留下来，不仅因为这是她少女时代的梦想，还因为，她要在这里重新学会独立，找找自己的价值。
总有一天，她要用自己双手挣来的钱，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很骄傲很硬气地把儿子接到身边。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朝阳升起，秋风扑面，全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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