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唐 韦庄
人人尽说江南好，
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
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
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
还乡须断肠。
江南，注定是一个柔媚的名字。因为这柔媚，也就格外生出几分痴情、几分暧昧、几分迷离、几分怅然，乃至一些风过无痕的往事，也随之沉浸在温润的水乡，再也难以自拔。蓦然回首，琐碎的往事，岁月的沧桑，在记忆的过眼烟云中，徘徊不去，却又总是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地浮现，让人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人人尽说江南好，
游人只合江南老。
江南好，在乎江南风。
江南的风，温润而缠绵，常常在不经意间浸透了悸动的心怀。春水潺潺的杨柳岸，波光粼粼，芳草一碧。牧童横坐牛背，一曲柳笛散散乱乱地飘扬着，温暖了吹面而来的杨柳风，淋漓尽致地点染出了江南春光的风姿绰约。
风儿，一刻也不肯安稳。裹着彩蝶翩翩，在满山遍野的花丛里和顽皮的儿童捉着迷藏；或是将几只纸鸢轻盈地托上碧空，摇摇摆摆地撩弄着你的视线。
风乍起，染绿了枝头，染绿了湖水，染绿了慵懒一冬的心。于是，在这骀荡的风中，渐渐迷失了归家的路，心再也收不回。轻解兰舟，自柳荫下咿呀而出，一只橹摇荡于江湖，年少的轻狂，到底抵不住从容自在的勾引，一任一川烟雨融化了引吭的高歌，飘飘渺渺地再无踪迹。
谁道春来不飞雪，总有絮儿满眼飘。柳丝袅娜，拥着和风，潇潇洒洒地挥出绵绵不绝的风絮，轻盈地渡过碧水，起舞于芳草萋萋的碧野，或是零落于悄然无声的池畔。江南的春意，就尽在这摇曳多姿的杨柳风情中了。
谁家小楼弄清筝？紫燕衔泥不相闻。不相闻，自难忘。年年春归，终是落在了那一檐下。这一份两厢厮守的缘，可是上辈子结下的么？人无语，但凭清筝鸣我心；燕不鸣，穿柳点水沐昭阳；风缱绻，江南年年送春归。
斜阳陌上，炊烟袅袅；身单影只，却是裹着一身夕阳的温暖。孑然而行，归鸟相伴，今夕何夕，与君各觅归途；他年重逢，旧缘可是恍然一梦？只怨了我是风，此生注定无法独为你一人驻足。
江南好，在乎江南花。
提到江南花，心中突兀地想起了陆放翁老先生。年逾花甲，独卧小楼，杭州的春夜终究让人难免惆帐，以至于老先生忍不住念叨：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江南的春雨，多半是柔媚的，夹杂着一丝寒意，却并不透骨，就那么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青石板上，婀娜多姿地走过的女子，那一低头的柔情温婉而矜持，石板上微微闪烁的光芒，跟着女子的脚步轻轻跳跃，而后婀娜袅袅地渐渐远去。
杨柳岸，垂丝如发，随着小河一路蜿蜒而去。一艘乌篷船摇过，欸乃之声浅浅地传入耳里，随即飘散于风中。船尾的波纹轻盈盈地掠过，却蓦然发现对岸的几株杏花儿已经羞红了脸颊，在丝丝细雨中绽放。陆老先生笔下的深巷卖杏花，该是怎样一种情形呢？无缘得见，却如同故地的记忆一般，时时萦绕在心底。忽然想起一个词牌《卖花声》，无端地觉得，最初的由来应该是江南的卖花吆喝声。
试想，细雨淅沥，小巷嗒嗒的脚步轻轻传来，尔后突然响起的卖花声，这是怎样一种清新动人的对耳膜的诱感啊？清纯羞涩的小姑娘，提着香气四溢的小竹篮，篮子里或是杏花，或是栀子，或是白兰花，或者别的什么，总之江南的吴侬软语，就裹着春风细雨，直至不知不觉溶于这悠然花香里了。
夏日，雨后，一道彩虹悬于湛蓝剔透的空中；小院，几丛栀子花悄然开放。叶子绿意盈盈，花儿的浓香给点点水珠融化了，淡成悠长的清香，沿着小巷飘飘渺渺地浸润开来，花香则不知不觉地融入蛙声如潮的夜色里，融入竹帘的风铃里。
于是这浸染着花香的卖花声声，拂过一川川碧水，穿过一条条小巷，绕过一株株翠柳，而后无边无际地荡漾开来，猝不及防而又柔媚万端地沁入心头，蚀入骨间，让人一生一世再也难以忘怀。
江南好，在乎江南雪。
江南雪，是雨的女儿，是风的情人，是青山的银发，是寒梅的幽魂。
江南的冬，注定因为雪的踪迹而飘渺、柔软、迷朦而浪漫，尽管这只不过是短短的偶尔一现的浮华，一如青山碧水之间爱情的无言结局。
曾几何时，水绕着山，山挽着水，春花秋月、云淡风轻了不知多少年，最终却山怅然、水落寞。山跟不上水的灵动舞步，水寂寞于山的淡然沉郁。风吹过，日晒过，雨打过，最终水的思忆幻为雾，凝成霜，飘成雪，点缀在山的额头胸口，山于恍然一梦中惊觉，青发成雪，岁月如刀，一腔痴意从此再也觅不得，寻无踪。
江南雪的性子，冷而清高，不染一丝红尘俗意。与世无争，一漫一舞尽透着难以言说的寂寥与从容。雪无声地舞着，落于石径，覆于枯草，青瓦红墙凭添几许闪烁的光茫，疏影暗香更增几分傲骨。当鸡犬的脚步凌乱了雪的心情，雪眷恋于江南，遥望着青山，将一腔块磊缠绵着西湖，梦断了石桥，而后带着一低头的温柔，款款溶于水中。那里，是她的家，是她生长的地方，是她无法相忘的乡情。
一株树寂立于荒野，风袭过，树梢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扰了清梦的雪便不情愿地四处飞扬，而树的目光也渐渐开始迷茫。东方破晓，一轮红日温暖了树的心思，江南雪却莫名地哭了，点点地湿了树的脚掌。雪不明白，昨夜月光下的喃喃细语，搂在怀里的卿卿我我，以及坚不可破的誓言，最终却敌不过一束日光，一袭寒风。或许，这只是一场美丽的误会，一次微不足道的擦肩而过。
江南雪，江南泪，无声地沁入幽深的地下。树的脚掌盘根错节，布满沧桑，轻轻颤栗着，搜集着一滴滴江南泪。她挣扎着，纠结着，进入了树的血管，触到树的心，那里是一片冰凉包裹着的温暖。
江南雪，问江南，更无别处是乡关；江南雪，恋江南，一怀痴心谁与知？江南雪，梦江南，伊人天涯与谁归？江南雪，忆江南，旧年一盏女儿红。
江南好，在乎江南月。
江南的月光，柔弱无骨，清凉而痴情，真真会蚀骨销魂，以至于风流倜傥的柳三变，对着杨柳岸的晓风残月，都沉浸于宿醉而不能自拔。若是换做我，无需痴痴问上一句今宵酒醒何处。偌大一个江南，又有谁知归程何处？
江南月，是柳梢头的清影踯躅。春已尽，碧水清，归舟浮，渔歌止。江湖点点灯，谁共伊人还？隔年一抹相思意，付与青山天外云。喜怒哀乐又如何，唯有明月悬碧宇；
江南月，是风摇竹影的精致，是闲挑灯花的淡然，是浮华过后的返璞归真。一盏清茶，一卷唐诗宋词，轻声吟哦出江南月的千古风致；
江南月，是三秋桂影的芳魂。桂的影，桂的芳，在月光的浸染下，漫无边际地漾了开来。不经意间推窗邀月，一轮玉盘竟有些耀眼，让人不由得恋上起舞弄清影，今宵欲无眠。
江南月，西湖边，太湖中，钱塘潮，无处不清雅。杨柳岸，晚风里，执子之手，相忘于江湖，此生欲何之？
江南月，滋润了春风，温柔了秋树，清凉了夏忆，浪漫了冬雪。临风欲去，无须挽留，无须落寞，无须惆怅，无须悲苦。自有点点星光相伴，自有白云悠悠，自有茫茫人海中的那一见倾心，自有江南不老的传说。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一袭青衫，一柄短剑，彳亍于江南，梦中人痴，寻梦人岂非更痴？偏偏就这么痴痴地一路寻到江南。
雇一艘小船，浮摇于烟波之上，满眼青山，满眼粼粼波光，一支渔歌也罢，几缕炊烟也好，都是江南的味道，只是寻不出梦中的感觉。花非花，梦非梦，几许迷离，几许怅惘，一任江南千里碧，更无昨夜梦中人。
江南的杨柳风，果然是吹面不寒。立于船头，白日慵懒，蓝天莹莹，乱云悠悠。这一切，悄无声息地映在水中，小船轻轻掠过，山的倒影，云的舞步，跟着荡漾不休。艄公坐于船尾，一脸的沧桑，目光却是依然精神。这双眼，看过了多少青山秀水，看过了多少悲欢离合，看过了多少阴晴圆缺， 而今，恬静、空寂，更无一丝与世相争的烟火气。
船尾人：公子，打算何处闲逛一二？船头人：老伯，且看这青山碧水，蓝天白云，都给你的桨声乱了。何不放下船桨，任意泛舟，任意漂浮，管他到何处？你我只静静欣赏，岂不自在从容？
桨声顿时歇了下来，水底青山重新兀立，轻云随之驻足，一时之间，水映天，天连水，几只白鸥翩然飞过，目光也跟着消失在尽头。
良久无言，少年回过头，船尾艄公竟然睡着了。小船被清风缓缓推动着，在水面浮动。一尾鱼嗤啦啦跃出水面，而后潜入水中，只留下一圈圈的波纹荡漾开来，在船边调皮个不停。。
好大的鱼，少年赞道。艄公忽然醒来，只见已是薄暮时分，岸上炊烟袅袅。公子，可是饿了？老汉给你弄点吃的充饥如何？少年大喜道：最好不过，如此有劳了。
一只鱼竿慢慢伸了出来，悬于水面，少年静静地呆看。不多时，钓上两尾一尺有余的肥鱼。艄公也不做声，径直划向岸边，将小舟系在岸边柳树旁，点起小火炉，将鱼慢慢炖了。不一会，香气四溢，少年食指大动。
回头却不见了艄公，茫然间，船尾一晃，艄公却提着一只竹篮回来，篮中几只春笋，几把芦蒿。可惜没有腊肉，艄公歉然道。如此清雅之物，清炒极好，何须带荤腥之气？少年微微一笑道。
艄公颤悠悠搬出一瓮水酒，一老一少，看着红日西沉，对饮起来。偶尔几句话，更多相视而笑，萍水相逢，倒像一见如故。清风徐来，夜色浓浓，点点星光在空中闪烁，在水中跳跃，不知不觉沉睡于野花杂草的清香。
清晨，红霞似火，清风凉如水。眼神惺松，船头闲坐，心却是茫然。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少年沉吟，终于还是忍不住想到了柳永的这句名句。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艄公不经意吐出一句。四目相接，相视一笑。今宵酒醒何处，可不就是醒于昨夜听雨眠的画船？
偏有年少痴情人，一怀春心欲何之？且把一缘付流水，莫向江湖惹风波。
沉寂，不语。心下却是怦然，江南一渔翁竟风雅非常，一语道破心事。一言惊醒江湖梦，流水落花自东西。掬一把碧水，涤了倦容，轻轻一纵上得岸边，拾一片薄石，尽力往水面一掷。顽石在水面一连跃动十余次方才没入水中。当真少年心性，无掩无饰。
拱手一揖，翩然而去，不问去路，不思归路。不觉时光飞逝，徜徉江南三月余。夏日暖风，浑然欲眠。吾且寻画船，泛舟太湖，观漫漫无垠的荷花去。
渺渺太湖，一碧万顷，杨柳岸边，尽是交错往来的浮舟。一大片碧绿的荷叶，浮于水上，轻摇于风中，茫茫无际，直连天际。无数嫣红雪白的莲花，争先恐后钻出水面，摇曳多姿。岸边树上蝉声鸣个不住，几只蜻蜓轻盈地点上小荷尖尖。好一派江南水乡的六月风光。
画船泛于湖面，莲之幽香扑面而来，沉思不语。江南恁多采莲人，借问夕阳谁与归。梦中的采莲人，擦肩而过的邂逅在何处？一怀旧梦又在心头泛起，隐隐绰约的身影，模糊不清的面容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一场梦，一腔痴，又在眼底升起，心亦迷乱起来。
一枝菡萏开，湖上采莲子。莲子心微苦，怨君柳下倚。君心无留意，侬情不自已。
似曾相闻的歌，可有似曾相识的人？此情此景是梦是幻还是真？少年猝然立起，急急叫道：船家快追上去，我要看看唱歌的是何人？哪里有人唱歌啊？一声浑厚而狐疑的回答声。再听，寂然无声，可耳畔，不，脑海里分明有隐隐的歌声。少年手一扬道：就按我指的方向划，快，快快！桨声急急响起，却怎么也快不起来。画船好遮风雨骄阳，却不够轻便。许久方划到一大丛莲叶边，只见窄窄一条水径从莲叶丛中穿过。
歌声忽然又响起，一只采莲船沿着水径慢慢漂了出来。
妾身为落花，君心为流水。往来江南客，风光徒旖旎。莲花白且红，此舟共谁济？
少年心襟摇动，再也不能自持，蓦然立起，一声长吟：
欸乃采莲曲，浮云沉天际。旧年相思梦，尔今归心滞。渌水何迢迢，回旋为谁止？
采莲人肩头一震，不觉对视，一双秋波，盈盈闪动，似嗔似喜似怨似恨。突然一阵风吹过，遮在脸上的丝巾掀开一半，露出红扑扑的脸儿，衬着一身藕绿轻纱。少年不由得痴了，江南果然有梦中的采莲女，江南果然有梦里的前缘。寻寻觅觅，千般辛苦，梦中邂逅却在此。
姑娘，可否求几枝莲子？偌大湖中，不知自己折几枝？一声莺啼婉啭，似有几分嗔意。偌大湖中，有缘的莲子皆在姑娘的采莲船中，倒叫在下一路寻得好辛苦！
风无声，水无痕，人无语，眼前只有一道背影。忽然纤手一扬，几枝莲子掷上画船，而后挥桨直去，顿时隐入莲叶丛中，再也不见。少年呆了，莫非白日一梦？船头偏又有几枝莲子，清香透骨。欲追上采莲女，却恨水径狭窄，莲叶丛生，画船宽大，只得眼睁睁与这场邂逅擦肩而过。
夜，独卧于画船，心潮起伏难定。江南一行，突遇梦中人，却是匆匆一瞥。缘兮份兮，直如此捉弄人，让人如痴如醉。此处一别，何日重逢，可否再见？
剥开莲子，清香扑鼻而来。入口，莲子清甜，恰似梦里相逢；莲芯涩苦，直如匆匆一别。明日更向何处寻，不思量，无筹策。忽然几道电闪雷鸣，竟然下起倾盆大雨。江南深夜，画船听雨，莲叶嘀嗒声声不绝，人却是无眠。往往历历，旧梦浮现，呆呆地听着大珠小珠噼里啪啦地泄入湖中。
那年在塞北，篝火旁一场大醉，沉睡了三日，做了一场梦。梦到江南，梦到风荷连天碧，梦到采莲人，梦到婉转的歌声。醒来茫然若失，最终到底忍不住，孤身下江南。笑我痴，笑我颠，又何妨？若不多情枉少年，偏去江南寻一梦。
看惯了江南的风花雪月，历遍了江南的青山碧水，寻遍了江南的小巷石桥，却始终寻不到梦中的影子，闻不到梦中的采莲曲。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最终却如白日恍然一梦。
雨声渐渐疏了下来，凉风习习，莲香愈发清新。蛙声不绝，云收雨住，竟捧出一轮朗月，漫天繁星。世事比这阴晴圆缺更加反复不定，一声长叹，沉沉睡去。梦中，塞北的篝火映红了少年的脸庞；梦中，少年骑着奔驰的骏马；梦中，少年昂首一尽数十碗，一醉剑飘香。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秋，一行归雁南飞。少年伫立于岸边，风拂过，眼前竟飘过一丝白发。恨恨地拔下，掷于风中。湖中荷已残，一片凋零之状。斜阳似火，浮光跃金，炊烟四起。
几只野鸭凫过，少年腹中正饥，随手拣起几枚石子掷去，其中两只顿时翻倒在水面。少年以剑剖开，也不褪毛，径用残荷裹了，包上湿泥，点起火堆烤上，再去湖中扯上一些鲜嫩的菱角。半个多时辰后，野鸭已熟，敲开黄泥，浓香扑鼻而来。
可惜无酒，少年叹道。忽然一阵欸乃之声，一叶扁舟摇来。下来一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春日垂钓分享肥鱼之人。公子，我这里有十年的女儿红，可否？少年大喜：当初食老伯之鱼，今日还以野鸭可乎？老伯且来共用。哈哈，老夫被你这烤野鸭香气迷住，晚饭也顾不着吃赶将过来，不想遇见公子。二人大笑，开怀畅饮。野鸭香浓，菱角清甜，女儿红醇厚。今夕何夕，月光如水，乐何如之？
不多时酒足饭饱，少年兴起，拔出剑来，噙一口酒喷于剑上，舞将起来，顿时风中酒香四溢，少年清影腾挪辗转，令人眼花了乱。
一醉剑飘香，林间白月光。且来摇一桨，山水两茫茫。
吟之舞之，少年浑然忘我。忽然，一阵箫声袅袅而来，如雨后花香，如晴空白云，如轻风拂面，如轻丝着身，少年不由心荡神驰。人随月影，剑随箫声，不绝如缕，绵延无止。许久，剑舞慢了下来，而后凝神不动，箫声亦是渐渐不闻。少年将身一纵，奔了过去，哪里还有一丝人影，只留下几支颤动的花枝。
急回首问老伯：刚才是何人奏箫？老者笑而不答，径上舟去，回首却道：公子自个寻去，能否寻到且看是否有缘。小舟咿呀去了，不多时消失于茫茫湖面。
此后数日，少年日间湖上岸边四处寻寻觅觅，却终无所得；夜间则猎野鸭烤食，只是老人再也未出现，那晚的箫声也成了绝响。独眠小船，看朗月如洗，秋风渐凉，岸边柳树开始凋零，水中惟有荷的残茎。天上月，水中影，舟上人，梦里歌。何处寻，明日又孤身。且问梦中人，此身在何方？
不觉冬至，朔风一夜，清晨一轮红日，尽笼着一片琼山玉宇。江南雪，到底见着江南雪了。忽然一只兔儿在岸边跳跃而去，少年兴起，追了过去，却始终落后几步，不知不觉间过了开阔地带，进入一个小小的镇子，兔儿却再也见不到踪迹。
小镇的青石板路，覆了一层白雪，道旁房檐悬下一条条晶莹剔透的冰棱。蓦然，挑出一杆酒旗，在风中摇曳。如此天寒，温酒赏雪岂不快哉？翩然入内，酒店只有一个白头老者在柜台前忙碌。少年拣窗边位置坐了，却见小院一株红梅开得正艳，梅上白雪点缀，清韵袭人，如绝世红粉佳人，笑靥盈然。
公子，可有意饮两盅？江南雪，竟如此清雅妩媚；江南梅，竟如此寒枝傲骨。此情此景，当浮几大白。公子，想饮何酒？此情此景，白雪映冰心，红梅若佳人，老人家以为当饮何酒？公子清雅非常，尝尝小店陈酿女儿红可否？甚好，妙哉！
一问一答，柜台内老者始终未看少年一眼，少年却盯着窗外不回头。初次相识，却似相交已久的老熟人在交谈。
雁儿，快给客人温一壶十八年的女儿红。哎，这就过来。脆生生的一声，如佩玉相鸣，如银铃在风中摇曳，如山涧小溪潺潺。十八年的女儿红，莺啼宛啭的吴侬软语，一怀旧梦顿时又浮上心头。大漠、晚风、篝火、烈酒，携醉起舞，尔后一梦到江南。尔今人在江南，旧梦却总是浮上心头，梦中人却无处觅。
不多时，女孩出来，手脚麻利地摆上一碟茴香豆，一盘豆腐干，一壶热乎乎的女儿红香气四溢。少年却呆看红梅，半晌未回头。公子，酒来了！蓦然回眸，却见笑靥嫣然。一袭荷绿的外衣，面如满月，秀发如云，赫然就是采莲女，赫然就是梦中人。少年蒙了、呆了、痴了，只道是南柯一梦，此刻却是伊人在身边。
皓腕如雪，莲步轻盈，筛下一碗酒，酒色轻红，热气缓缓升起，少年只觉一阵晕眩。醒过神，只见一道背影，桌上酒却温暖如绵。
枝上雪，如轻絮；梦中人，近咫尺；酒入喉，愁肠暖。
此情此景，如何当之？少年身子蓦地一转，蘸酒于壁上疾书：
塞北凌云意气豪，江南此刻雪沾袍。旧年一梦为君忆，相伴红梅酌醴醪。
书毕一气倾了三碗，一饮而尽，跃入小院中，拔剑而舞，酒意薰然。忽然一缕箫声飘渺而来，越来越真切，越来越和着剑舞。雪纷飞，梅香远，箫声宛，剑有声。衣袂飘飞，剑气充盈小院，一怀块磊，一袭风尘，无遮无掩舒展开来；箫声悠扬，绵绵不知何方，几许轻怨，几许缠绵，淋漓尽致韵压梅雪。剑急，箫声却沉郁；剑缓，箫声却激越。然而，一张一驰，一扬一抑，却似浑然天成，分不开，纠不清，扯不断。
良久，剑缓了下来，银光一闪而过，掷剑入鞘，而箫的尾声愈来愈轻，直至不复可闻。少年眸子一转，倒出两碗酒，却道：雪映红梅，当垆对酒，孤身独酌，真辜负了此情此景也！
眼前一暗，绿衫女子蓦然现身，一声巧笑：公子在此蜗居之地饮酒，不怕消磨了塞北的豪气？少年心中一震：姑娘怎知我从塞北而来？女子笑而不答，却指着垆边一瓮酒道：此酒甚烈，且去湖上畅怀一饮，公子可有意否？啪地一拍案：知我心者君也，正有此意！相对皑皑白雪，就着凛凛寒风下酒，快哉快哉！
湖心小岛，一片衰草，竖立着一点红亭。轻舟飞驰而来，搬下沉沉的一瓮酒。燃起一丛篝火，烤上一只肥鸭。四下望去，却见烟波连天，轻雪残荷败柳盈目。天渐渐暗了下来，斟出两海碗烈酒，拔剑斫食，呯的一声，两只碗一碰，少年仰首一饮而尽，辛辣酒气渗入骨髓，竟是烈过塞北浊酒。对面人，碗亦空，冰肌雪肤现微红之色，映着火光，更是妩媚百端。冷风掠过，青丝飘扬，四目对视，竟是千言万语，无以言说。
篝火烤食，烈酒凛风，到底念着塞北。烟笼寒水，轻舟红颜，此时却在江南。相对执手，眼神迷蒙，旧梦又放肆地涌上心头。
公子在想什么？梦，一个梦。何梦？一次酒醉后的梦，一醉三日的梦，尔后循着梦到了江南，寻到了梦中人。
螓首颤动，久久不语。忽然抬起头来，幽幽道：公子可还记得梦中的结局？少年心中一震，几丝疼痛浸透了骨髓。那个梦的结局浑浊不清，却时时啃啮着心底。
女子微微抬头，柔声道来：我也做过一个梦，却不料梦竟然成真，莫非以后真要照着梦走下去？少年一急，扶住女子肩头：踏遍千山万水，既已相逢，自然好生同行，何必再管旧梦？女子一低首，挪开半步，幽幽叹道：此地是何方？自然是江南，不过不妨当它是塞北。可是，在我眼里，它永远只是江南。
相对无言，眸子里清辉闪动。剑又舞了起来，却凝滞了许多；箫声又响了起来，却少了几分悠扬。
塞北大漠关山，容得下放浪无羁的豪情，却会冰冷江南似水的柔情；江南杨柳春风，滋润了一怀痴情宛转，却会消磨了塞北冲天的豪气。莫非，这真的是梦里的宿命，乃至一个看不清摸不透的结局，终究担不起这样一份陌生的旧缘？
若不是红颜，何须一路痴痴地觅到江南；若只是红颜，何须如此一怀缱绻，郁于心头挥之不去？若不是知己，何须一怀期盼莫名深藏；若只是知己，何须空有一股浅恨，舞于雪中开满枝头？
为何不能只是红颜？为何不能只是知己？风吹过，雪落于肩头，目光向着各自视线的尽头。原来相逢只是相逢，梦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本来就没有前世的承诺，又何须有今世的纠结？若是没有这一番命中注定的偶遇，径学夜雪访戴重归塞北，岂非可以淡然歌去？
（《世说新语》记载王徽之住山阴（今浙江绍兴）。夜逢大雪，一梦醒来，兴之所至，酌酒咏诗赏雪，继而更想探访朋友戴逵。于是命舟子连夜浮舟前往，辛苦多时，好容易载他抵得剡县（今浙江嵊县）的戴家门前，当时天已欲曙。谁知此公竟不登戴门，反令返棹而回。问其故，答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未老莫还乡，
还乡须断肠。
小酒肆，箫声绵绵，恰似春水潺潺。
少年独饮，不见佳人，只闻清音。
楼上人楼下人，此时相闻不相望。
良久，一曲终了，雁儿放下玉箫，心头却颇是踌躇。去与不去，见与不见，竟是心如一团乱麻。她知道，此刻楼下有一人在饮酒，在等着，在期待着。此刻四周似乎格外安静，甚至静得有些异样，雁儿忽然感到一股寂寞。匆匆下楼，店中哪里还有一个人影，瓮中酒已空，桌上放着一张纸，墨迹未干，细看之下，却是一首诗：
一湖烟雨江南梦，从此清风伴月来。一骑绝尘归塞北，何年秋雁又南回。
雁儿心中一震，唏嘘不已，芳心大动。奔出门外，只见散乱的马蹄印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痴痴地看着长路消失在远方，心中不住地暗念：江南到底留你不住，从此千山万水，相隔天涯。雁儿倚着门，直觉五味杂陈，浑然不知日暮。
一匹白马在安静地吃草，一个少年坐于湖边，身畔杂草丛生，眼底波光粼粼，头顶碧宇白云，远处几只雕翔。心中思绪却是绵绵，那个莫名的梦又涌上心头。江南，江南，真耶幻耶，往乎梦乎？扯不断，斩不尽，直如此让人梦绕魂牵。仰望塞北的天空，思绪却是飞向江南。此时，江南的天有这么蓝么，江南的云有这么白么？
一剑一骑，天涯斜阳，玉门关外无春雨。一嗔一笑，江南渌水，留将梦里问情痴。
风声猎猎，骏马飞驰，心也随之飘舞。江南的春夏秋冬，四季的声音萦绕于耳，回旋不绝。
冰雪消融，绿水潺潺；芊草透绿，紫燕纷飞；柳丝轻舞，和风撩人。绵绵细雨，小巷石桥，一柄油纸伞悠然而过，伞下可是伊人？
烁日融金，波光掠影；栀子花开，香满江南；蝉声不绝，暑意未消。一叶扁舟，叶绿荷红，一曲轻歌袅袅而来，舟上可在采莲？
夜凉如水，圆月朗朗；菊黄枫红，持螯把酒；清箫痴意，落雁踟躅。钱塘潮涌，雷声隐隐，一袭红衣慷慨潮头，今宵谁与同歌？
柳丝萧瑟，衰草连天；湖上残荷，静对远山；竹疏人瘦，心在江湖。一夜朔风，轻雪飘飞，红泥火炉当垆沽酒，可有醉剑飘香？
一阵马蹄声响起，一匹火红的马儿飞驰而来，马上一个壮硕的汉子，舞着一杆长枪。人未到，声已来：找你不得，又在这里发呆。来来来，拔出你的剑来，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少年也不吭声，一跃而起，铮的一声剑已出鞘，却是一柄不到两尺的短剑，闪烁着刺眼的光芒。那汉子长枪约两丈，又在马上，一杆枪舞得水泼不透，锋芒逼人。少年立于地上，一柄短剑，却不慌不忙，见缝插针，直如风摆杨柳，绕是韧不可折。汉子一个不留神，被少年欺近身边，一把夺下马鞍上酒囊。汉子急急飞出一脚，少年却一跃闪开，打开酒囊就喝上了。
汉子跳下马来，一拳捶在少年敞开的胸口，笑骂道：你小子又抢我酒喝了。少年咕嘟咕嘟大饮几口，才把酒囊掷还汉子：老规矩！我的酒是你的，你的酒也是我的。不一会，少年微醉，坐在湖边，看着远处斜阳发呆。那汉子道：我刚才远远看着你坐在这儿发呆，现在又这么魂不守舍的，莫不是又做白日梦了？
少年头也不回，喃喃自语：我到底是真去了一趟江南，还是只做了一场梦？若是真去了，怎么就两手空空地回来？要是没去，怎么那些事又记得那么清楚？汉子一口酒下肚，嚷道：你啊，真不像草原上长大的雄鹰，整天就这么粘粘乎乎地发呆！不就是一个梦嘛，干啥老揪着自己的心不放？难道你想这么一直到老？
风撩起几丝发梢从眼前掠过，一根银丝闪动，少年细心地拣出来拔掉，手一松，白发随风飘去。眼前又恍惚起来，江南的湖边不也飘过自己的白发？那梅花上的雪不正像红颜上的白头？我老了么？如果没有，为何要告别江南还乡？如果是，自己分明还是少年身。此身在塞北，痴心在江南。或许根本就不该回来，或许只是江南梦一场？迷迷糊糊中，湖上似乎漂来一叶扁舟，似乎开满了连天的荷花，依稀看到了采莲人。耳边的风声，也化作了采莲歌在耳边萦绕不绝：
一枝菡萏开，湖上采莲子。莲子心微苦，怨君柳下倚。君心无留意，侬情不自已。
妾身为落花，君心为流水。往来江南客，风光徒旖旎。莲花白且红，此舟共谁济？
欸乃采莲曲，浮云沉天际。旧年相思梦，尔今归心滞。渌水何迢迢，回旋为谁止？
吟哦良久，少年直觉心中一痛，拔出剑来，撑着酒意，舞将起来。边上的汉子，看着少年痴痴呆呆地，嘴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忽然这么舞起剑来，真如苍狼疾驰，又如雄鹰翻腾。斜阳为之失色，碧云为之瞠目，骏马为之长嘶，猎手为之擂鼓。汉子不禁长啸一声，驱马飞驰，长枪挥舞，如电般飞去，如雷鸣般归来。堪堪的，少年剑归鞘，汉子将少年胸口一捶，赞到：到底是草原上的雄鹰！少年心中一热，看着眼前的这个威武的汉子。这么多天，一直陪着自己喝酒，陪着自己宽心，陪着自己放纵。人生有如此知己，夫复何求？
尾声
天高云淡，黄昏，湖边木轮大车压出的车辙古道上，远远地，飘来两匹马。白马似雪，上面是一位器宇轩昂的少年；红马如火，坐着一个魁梧的汉子。两人奔到湖边，下马，汉子解下一个硕大的酒囊，而后离去。不一会儿，却驼着一匹羊回来。少年点起一堆篝火，汉子麻利地剖开羊，架上烤了起来。风清月白，两人对饮，大啖羊肉，笑语飞扬。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竟然都醉意沉沉，席地睡去。
东方破晓，风带来一阵凉意。少年醒来，却见汉子正在牵着马去食草。篝火已灭，只有几缕轻烟袅袅。嘎嘎，嘎嘎，天空传来一阵大雁的鸣声。少年仰望着那个飘舞的“人”字，良久没有出声。直到汉子轻轻拍了一下肩头，方才回过神来。
汉子：你真打算去了？
少年：嗯！
汉子：往哪里去？
少年一指雁群飞去的方向。
汉子：这样能到江南？
少年：能不能到江南又何妨？其实，我最多只会是江南的一个匆匆过客。心中有江南，处处是江南。此身若离了塞北，他日还是会回到塞北。等着我回来，咱们再一起喝酒，一起吃肉。
两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握在一起，此刻更无言，无需言。尔后，各自上了马，一声呼啸，两人相背飞驰而去，不一会就没了踪影。无尽的古道上，只见一路扬起的烟尘，随风飘散。
文|花醉满堂客排版|whi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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