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节忆阿爸（原题父亲节忆阿爸）
一
儿时，在湘南农村，尚不知父亲节一说。但记忆很深的是，一年端午节，估计也是父亲节前后吧，下中雨，我随阿爸去圩场卖红薯秧换补家用。一路上，阿爸教我为人处事之不易，说起他2岁丧父，成长过程所遭遇的艰辛和欺凌，但只要努力，就一定能长大成人。尽管拮据，但赶到圩场卖完红薯秧后，阿爸还是给我买了心念念的油饼，买了一点点很贵的辣椒（那时自家种的尚未长大），还买了两斤肥肉（用来炸油炒菜）和一点精肉（瘦肉），回家炒给奶奶和我们三姊妹吃，他和妈妈却只尝了一丁点。而那些日子，再苦再难，夏天时，阿爸也偶尔会买回一大蛇皮袋香瓜或西瓜，冬天时，阿爸也偶尔会买来一大捆甘蔗。
二
阿爸生于1949年，生肖属夏天要拼命劳作的牛。印象中白天里他一年只休息一个下午，那就是大年正月初一中饭后，他会上床小睡一会，那是因为按风俗实在不能干活，连地都不能扫。其他360多天，他多半是一大早爬就起来，帮我们要读书的三个孩子炒了油饭或剁辣椒炒腐竹脚等菜后，危险地翻爬上从村马路经过的衡阳牌拖拉机或解放牌大汽车，赶到几十里外的小煤窑（很危险，经常瓦斯爆炸死人）进班挣钱。中午赶回家，又去田地或旱地里干农活到晚上才回。有时则是帮村里或附近村民造新房子或翻旧屋瓦，有时候是帮人家做油漆，偶尔也外出打工。遇下雨或外面难得没活时，阿爸则会在家里把所有的碣（坛坛罐罐）翻个遍，把家里的每一个墙角和床底扫得干干净净。过阿爸世时，贴在村祠堂大门口的“当大事”挽联“想吾父终身勤劳张家冲郭家冲李家冲冲冲遍布脚印，哭亲爹一世贤能泥瓦匠油漆匠煤炭匠匠匠行家里手”，既让我骄傲更让我心痛。
三
阿爸在新疆当兵7-8年，是毛主席的好学生。小时候，我调皮，喜欢翻大人的东西，我看到好几封阿爸和外公的书信。他们的书信都是以先向伟大的人民领袖致敬开篇，当聊到阿爸是退伍回到老家还是留在新疆做工人时，外公的答复是“毛主席说过，农村的革命天地是广阔的，大有作为”。后来，阿爸回来了，务农大半辈子。还是小时候，阿爸不但喜欢线宗线起我（鼓励我给我戴高帽子），更喜欢给我上政治课教育我，阿爸要我好好读书，读出个名堂来，常说“毛主席讲了，舍不得家里的坛坛罐罐，是没有出息的。毛主席说了，要晴带雨伞饱带饥粮。”阿爸还一直骄傲地说，他是村里第一个带老婆去过长沙去过韶山的人。我深知阿爸对毛主席的感情，在他确诊癌症晚期的第当天晚上，我就带上他和妈妈飞北京，瞻仰毛主席。
四
小时暑假，伯父叔叔会接我去煤矿或镇上小住几天。一次在伯父家刚吃完中饭，阿爸过来了。坐一会后，阿爸说带我去他进班的小煤窑去玩。我很兴奋，其实我当时已经知道阿爸是怕我胆小装文，在伯父家不敢吃饱，担心我饿着了，要带我去他上工的地方去吃点饭菜。但当我跟着他走了很远又爬了几个山坡，才到黑漆漆又脏又乱的小煤窑时，我心里痛了。我看到一条一条的汉子，光溜溜汗汗淋淋地，从简陋低矮就几根小木根撑起的小小的煤窑洞口，艰难地咬着牙慢慢地爬出来爬出来，一个接一个，拉着重重的装满煤炭的大斗车。我看到他们黑黑的脸上，只露出白白的牙齿和转动的眼珠子。我明白，阿爸不是让我来看生活的不容易，但我看到了，像是烙铁烫心一样，永生不忘。（沈从文《湘行散记》中《五个军官与一个煤矿工人》中有“若过一个取煤斜井边去，就可见到无数同样黑脸黑手脚人物，全身光裸，腰前围上一片破布，头上戴了一盏小灯，向那个俨若地狱的黑井爬进爬出。矿坑随时皆可以坍陷或被水灌人，坍了，淹了，这些到地狱讨生活的人自然也就完事了。”
五
1999年，我考上大学了，全村第一个，给阿爸长了脸。阿爸怕麻烦不主张办酒（这遗传给了我），但亲邻多说要庆祝下，那就办吧！于是开始定日子开始请客开始置办酒菜，好像还杀了一头猪。整个酒席是来宝大伯做总负责人兼大厨的。来宝堂伯为人热心，帮了我们家很多忙。但他心直口快，事情一急说话不大注意别人的感受。由于阿爸办酒席经验不足，忙得不可开交却难免少了这个少了那个的。于是，办酒期间阿爸被来宝大伯说了甚至是“骂”了好几回。过了几天，妈妈和我才想起来，办酒那天，正是农历7月24日，是阿爸50周岁生日。现在想来，我真对不住阿爸。
六
有一个晚上，一尊贵的客户送我一桶从他江西老家带来的珍贵特产野生纯山茶油!感激之余，禁不住与客户聊起往事:那年我阿爸从1300多公里的湖南老家农村，经步行、汽车、火车，小心翼翼地带了这样满满一桶茶油过来，到嘉兴火车站时仍完好。转出租车到汽车站时，阿爸嘱我手提腿夹油桶，我说没事，将油桶置放后备箱。到汽车站时，傻眼了，桶倒盖开，金黄的茶油流得到处都是，还得赔付洗车费用……每每回想，深深心痛，为人子，当听父言!
七
双抢，正慢慢地成为一个陌生的历史名词。而就在7月，我刚研究生毕业，是在老家和父母一起抢时间收割完早稻和抢时间（须立秋前）种下晚稻后，才洗去脚上的泥巴，来到苏州城里工作，当时还被村里人传为劳模佳话。早在前，我会捣乱干活开始，每年必定参加双抢。那样的季节，太阳是毒辣的，田里的水是滚烫的，蚊子也是玩命吸血的，但为了生活，农村的田地里都是热火朝天。有一年，我们家已经济改善，阿爸在村里头一个买了可代替脚踩打稻子脱粒的电动机。除了忙自家的活外，一天，我和阿爸正午12点到1点多都还在田里帮别人家用打稻子，后来阿爸被我妈妈狠狠地“骂”了一顿，心疼啊！现在，虽已多年不参加双抢，但偶尔看到稻浪，偶尔闻到新割的草香，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以前的双抢，那有无尽的艰辛，也有无限的温暖和希望！（附小诗：故乡一年中秋又临近/梦里几回思父亲/已渐荒芜故乡田/风吹不现稻浪影。）
八
我参加工作后，阿爸不愿意来城里与我同住，所谓的辛辛苦苦抚儿子读书，有出息了跟着到城里享福成了一句空话。问他原因，理由先后是：家里房子再旧不能卖、要人守，不能到你那吃现的，能够做的时候做，能够摇的时候摇，要为子女减轻负担。我人又黑，怕倒你的丑。就是因为这个为子女考虑和这份倔强，在妈妈过来帮带小孩后，阿爸长年一个人在家拼命劳作又吃喝不注意，弄到最后身体早早的无法有效救治。我在医院陪伴期间，阿爸还不忘给我上政治课，要我勤劳，宁可辛苦赚一块也不轻易开口借十块。自己的看好，别人的不要。不能忘记别人的好，不能欠人钱。阿爸说他住院前从邻村一人买了藕煤一百多块钱还没来得及付，嘱我一定付清，我拖人找到卖藕煤人付了钱告诉他后，阿爸才放心。
九
阿爸还有好多好多说不完的事，永远温暖着我成长，激励着我前行！当我们好多同龄小孩溺水后，我一次在小溪里泡水，都被打得要死。他亲手帮我做了一辆滚珠车子，当我从坡上玩车摔了时，他又亲手把车给砸了，他怕我再摔伤。初中时送鸡蛋送米送太阳神到学校，怕耽误家里的活更怕那时爱慕虚荣的我难为情，阿爸都是放下东西转头就走。阿爸教导我吃苦好，他和叔叔都是吃凹菜(咸菜)考上兵的，后来还娶到了我妈妈这个街上女子。要知道阿爸小时还从几十里外的煤矿挑过脚（煤炭或柴）送卖到我妈妈家的，不知那时，他们俩是否就多看了一眼，才成就了后面的姻缘。阿爸重男不轻女，对我们三姊妹都很疼爱，但当他60岁那年我电话告诉他生了个女儿时，他却直接挂断，不过他仍是喜欢孙女的！阿爸好像说过他没有能力帮我们买房买车，我说把我养大供我读书出来就非常感恩了。最后，当阿爸隐约明白（我们不敢直说病情）他身体将不行时，他淡定地主动提出要我陪他去选购棺木，对做工对油漆对都提出了较高的要求，我当时压抑着我的伤感，我想阿爸也在压抑住他的伤感。
十
男人当如山如石，女人当如花如水。父字两颗大汗额上走。母字两滴眼泪心中流。18岁时，我曾以为我自己已经长大了。28岁结婚后，我以为自己算是长大了。后来，当我第一次要给孩子交学费，要带爸妈带孩子去医院时，才是感觉我在慢慢长大。而当32岁那年的春天，阿爸永远不再应答时，感觉才开始是真正地长大。阿爸在时，帮儿顶起了头上的天；阿爸走了，儿将继承所有的苦痛，继承所有的良善，继承所有的勤劳，像阿爸一样，做一个干净的人，做一个正直的人，做一个坚韧的人，继续养老育小，友善邻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不害别人的事情，无愧于阿爸的养育之恩！
（6月16日父亲节写于苏州，向1300多公里外的西南方望叩。617晨修改。618晨中大雨再修改。这雨有点像当年端午去集市卖红薯秧时那样，也有点像阿爸入土后的那场雨，浇进了我的心里）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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