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的这场肺炎来得始料未及，一病就是整整17天，入院半月。
（一）
那一日，先生出差，我在看守所采访，因着纪律要求不能携带手机。等采访结束时，发现手机已经被打爆，才知道小哥不舒服。飞车赶回家，看到他蜷缩在大床的一角，神色蔫蔫的，不由的心酸。
第一时间去看医生，做检查，都说没有大碍。可能还是预感吧，两天后老母亲坚持请医生开CT检查的单子。一语成谶，果然是肺炎，而且是大面积感染，医生直接开了住院单。
（二）
孩子爹还在出差，一个人带着娃办入院手续，心里又是焦灼又是沮丧。
做皮试，连头孢都过敏，诸事不顺。挂着点滴，喝着美林，用尽物理降温的方法，体温在41度就是不下来。
真是灰暗的日子啊。
终于等小哥的体温降到39.5，他似乎无限清明，由衷感慨：“妈妈，你的体温如果烧到到41度，就会觉得39.5简直太舒服了。”
他兴致勃勃地摆开棋盘，邀请隔壁床的小哥哥一起对弈。两个人手上各打一枚留置针，见护士来量体温，就先猜谁的体温更高。如此苦中作乐，竟也笑声不断，惺惺相惜。
也许是孩子们的笑声给了焦灼、抑郁、烦闷、沮丧的老母亲以启示吧。
再郁闷再无奈，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能去积极面对。家庭教育的核心，也不是把孩子塞进名校名培训班。做父母的，能做的，更多的是陪伴和引导孩子在最朴素的日常中寻找美好，更要在灰暗的日子寻找光亮。即便那光亮，不过是暗夜里微弱的萤火，也可以在一定范围内驱散沉闷的黑暗，更带来心灵上的慰藉。
来势汹汹的肺炎让周密的暑假安排都成了泡影。那么，就让这个暑假，远离兴趣班和集训，回归生活的本质，回归质朴的日常教育吧。
（三）
我们聊天，天南海北聊很多事。一天24小时的亲密陪伴里，除了睡觉外，很多时间都在聊天。
聊他的戏剧课老师，给同学们独一无二的水晶做奖励。
聊班主任说：“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不要做烟花，只在一刻绽放，要做到钻石，始终光芒闪耀。”
聊老母亲的童年，拔一篮猪草，能换得2毛钱。暑假里，一边手指飞舞地做圣诞彩灯贴补家用，一边看新白娘子传奇。病房里，我挥着外套当成水袖，荒腔走板地唱：“西湖的水，我的泪……”小哥笑得肚子痛，连连讨饶：“妈妈，再笑我的留置针也要被弹出来了。”
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平时寡言的小直男，竟然是很好的聊天对象。两个人自在愉快的聊天状态大抵是，可以一个话题赶着一个话题聊得热络，也可以突然沉默却不觉得尴尬。
一日，我们兴之所起，聊老师同学的名字。
数学老师的“蓉”，是“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同学“锦瑟”的名字真美，“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同学“为一”的名字大道至简，如果再有个妹妹，叫唯一又如何。
就这样，聊名字，聊了足足一个下午，聊了几百个名字。
原来，有那么多可以聊的事情，有那么多可以分享的快乐，也许平时我们都太忙了。
（四）
病了一场，平时事故老成的小哥“幼稚”了不少。
每天午后，他都要玩一个“小熊”的游戏。他扮演一头还“远远不能独立生活的小熊”，我则扮演“无比爱小熊的妈妈”。
每天的固定戏份是，小熊要趴在妈妈的肚子上听咕噜咕噜的声音，据说像流水潺潺，又像天雷滚滚。小熊会给妈妈嫁接眼睫毛，也会给妈妈按摩手指。更多的时候，我们躺在狭窄的儿童病床上，一起用意念吐泡泡：“你看我吐的七彩泡泡了吗？”“哎呀，我的泡泡要撞到你的泡泡了。”
他竟然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撒娇，这可是他从未掌握过的技能啊。
他的撒娇对象是病区的护士，每天心心念念地惦记着凯怡阿姨。每天两个人一见面，一个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一个撒娇：“叫张忘了。”就这样，在他们两个人独特的密码问答中，开始新的一天。
一日，我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凯怡阿姨啊？”
他说：“给我冲生理盐水的时候，凯怡阿姨都用手掌心那块厚厚的肉抵着注射器慢慢推，这样一点都不疼。如果用大拇指推，会痛。”
成人总以为孩子懵懂好糊弄，其实，孩子们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楚谁对自己好，更会无比赤诚热烈地去回应这份善意。
今天下午出院，赶着管床的金医生，凯怡阿姨都不在，小哥病区转了两圈，总觉得遗憾。他说手上打着针，也没法画卡片。等下次来复诊，一定要给医生和凯怡阿姨做感谢卡。
（五）
病中，我们每天的一大乐趣是等外卖小哥来。
有时候，就猜外卖小哥是左脚先进门还是右脚先进门，或是左手拎餐盒还是右手拎餐盒。赌注是一个亲亲。
吃了半个月的外卖，方圆4公里以内的餐馆几乎都被撸了一遍。
最喜欢的是小南国的小馄饨。平时也爱去这家小店，门口终年有沉甸甸的柚子挂在树梢，光影从叶子的缝隙间洒落。可连着一周的早餐都点了小南国，到底败下阵来。
点的最多的是鲍鱼馆。乍一听很富贵，实际上，因为外卖多重油重盐，而这家鲍鱼馆有纯白灼的西蓝花和娃娃菜，连盐巴都欠奉。所以，我们几乎每天都要点一次，再享受20-10的优惠。小哥哈哈大笑：“谁能想到我们是鲍鱼馆的西蓝花专业户呢！”
火辣辣的湘菜馆，竟然做得一手有滋味的素菜。窝窝头配一碟外婆菜，家常丝瓜做得鲜甜好味。真是实打实的惊喜。
日日点外卖，小哥也总结出不少教训。
不要点面，不是泡到软烂就是面心没有煮透，相比点面疙瘩就没这层烦恼了。
不要点青菜，出锅时再碧绿生青的鸡毛菜等送到时都统统发黄，让人没了胃口。如果点西蓝花，就能一直保持翠绿。
必胜客外卖虽然有100-50的优惠，可因为没有法式红酒焗蜗牛，打包的番茄意式肉酱面也卖相恐怖，还是等病好后去店里吃吧。
他也观察起外卖小哥的水平，同样一家店出品的鸡蛋羹，有的送到时已成蛋花汤，有的却仍保持波平如镜。工作用心不用心，高下立现。同是漏送菜品，有的小哥忙着推脱责任，有的却有效解决。
偷得浮生一段闲，他就这样饶有兴致地一日日观察着生活。不像平时，被太多更好玩更生动更有趣的事情吸引，而顾不得这些生活中最寻常的事。
我笑着说，虽然暑期的各路兴趣班、培优班都错过了，本来期待的弯道超车成了弯道爆胎。可是，从生活中，仍是收获了很多。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吧。
（六）
更重要的是，因为短暂失去，才更懂得珍惜。
因为生病难受，他暂时牢牢记住了医生“多喝水，多休息”的叮嘱。每天至少喝2升水，晚上8点15就乖乖躺平熄灯，足足比平时早睡了一个多小时。
因为不得外出，偶尔放风去医院旁边吃个快餐都欢天喜地，仿佛像是过节。
因为病中有大量闲暇时光，倒是爱上了阅读。经常在中午，溜到医院旁边的书店，看上一个小时再回医院打针。（因为没有咳嗽，医生说不会传染。）病中读书，因为力气不济，不像平时总心心念念着多久能看完。索性放弃追赶故事情节，读一会儿，休息一会儿，倒是更能品味文中真意。
一日，老母亲回头，见其泪眼朦胧，想着是不是生病太难受了。询问之后，才知道读的《琵琶行》，虽然对意思不甚了解，却仍是觉得心里非常难受。“妈妈，我现在生病，白居易那时候也生病，我想着我如果是他，养病的时候见到琵琶女，听她讲这样的故事，心里就觉得好难受啊。”
推己及人，倒是学着共情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才更能理解“江州司马青衫湿”的心境吧。春风得意马蹄急时，大抵是没有空暇去共情的。
住院半月，小哥倒是杂七杂八看了很多书，荤素不忌，来者不拒有自己的诗词和百科全书，有娘的侦探小说，有孩子爹忘在医院的投资宝典。最后几天，索性砸研究肺的工作原理和肺炎成因，在病房读这个倒真是天时地利，查房的护士医生都可以点播讲解。
这个暑假，错过林林总总的培优班，却意外地发现，翻开一本书，就能走进另一个世界，倒是一大收获。
（七）
病了一场，也让小哥感受到满满的爱意。
一日，他情绪几近崩溃，老母亲再努力找话题，他也无心对话。这时，他的好友，在没有和我们联系的情况下，突然戴着口罩出现在床头。只匆匆一面，却让他欢喜鼓舞，感慨“真是雪中送炭的情谊。”
他自己的朋友，我们的朋友时常来看望；老家的外公外婆日日电话里询问病情；老师们也时常留言关心其病情。
快出院那夜，小哥喜滋滋地说：妈妈，我觉得自己好幸福啊。你平时那么喜欢写稿，稿子也不写了，每天陪着我。爸爸陪我在医院里睡觉。那么多人来看我。
傻孩子，平常日子里，同样也有这么多爱围裹着你。只是你身在福中，不曾注意吧。
（八）
本来临出院了，又突然体温一路猛升至39.7。出院的计划只能被推后。
老母亲挫败无比，感觉离渴盼已久的成功只差临门一脚，又被打回原形。
倒是小哥安慰我：“妈妈，没事的，你就当好事多磨。我好好吃药打针，会好的。”
他喝下8ml美林，又自己倒了点水，涮了涮量杯，仰头喝尽。然后，拉上被子，乖乖躺平，经验老道地叮嘱：这波热度下去大概要一个小时，我们半个小时候再点外卖吧，送到刚刚好。没事的，别担心。”
孩子，就这样长大了。
这半个月，过得很慢，每天都在煎熬；又似乎过得挺快，一日日陪伴中就这样走过了暑假的1/4。孩子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也错过了很多。可是，在黑暗中，我们也一起寻找到了光亮。希望这段有苦痛泪水也有欢笑收获的经历，能让我们都能更珍惜寻常生活，感受到更多生活的况味吧。
写于小哥出院日的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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