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孙琛
《寄生虫》摘得今年的戛纳桂冠。他们说，这是商业类型片的胜利。
有人说，为了照顾非迷影型普通观众，奉俊昊在电影中加入了很多商业片元素、例如笑闹、打斗、十足的娱乐性，甚至前半段看起来像可看度非常高的电视电影。
有人说，尽管好看，但作为一个悬疑类型片，《寄生虫》有很多bug，有很多不合常理、逻辑不通的地方。
有人说，整体处理太过浅易，人物设定单一、扁平化。
类型片？常理？逻辑？浅易？
我们来看一个细节。
就在电影开头部分，大学生敏赫来找穷人家的长子金基宇，之后二人在路边小酌，看似是日常聊天，但突然，镜头中金基宇的身后，一辆巴士飞驰而过，伴随极大的疾驰噪音。接着，全片第一次响起了音乐（除了开头随着字幕流进来的片头叙事性背景音乐），音乐声不大，你调大音量，发现非常莫名其妙的，那是一段颇具魔幻属性的音乐。怎么会是这种音乐呢？你瞬间困惑，因为那种魔幻感，完全不应该属于此情此景，它应该响起在你和哈利波特一起第一次走进霍格沃茨时的瞬间，却怎么会出现在贫民窟路边摊这种日常感十足的场景中呢？奉俊昊在干什么？
●穷人一家周边的路边摊日常生活场景
●金基宇身后突然闯入的疾驰而过的绿色巴士，伴随着巴士驶过的极大噪音。魔幻音乐继而响起。
同时，这个时候，电影镜头也在悄悄发生变化。原本的镜头就是正常的取人物中景的正反打拍摄，正如你在任何一个电视剧二人对话的场景中所看到的那样。但当“车驰乐起”之后，一切都发生改变了。导演突然鬼使神差地，开始用广角镜头对两位演员进行特写。这种广角镜头不像《堕落天使》里所使用的超广角那么极致，奉俊昊只在暗暗地调度，贼一般，将那些吊诡的元素悄无声息地放置在极度日常的现实中。奉俊昊到底要干什么？
●正常的人物对话正反打镜头
●突然而至的广角
杨德昌说，没有一朵云，没有一棵树是不美丽的。在奉俊昊这里，没有一个元素是不重要的，没有一个是偶然为之的。那个突然疾驰而过的仿佛可以穿梭进另一个空间的巴士、那段响起的与生活场景完全不匹配的魔幻音乐，以及那组突然变化的对人物特写的广角镜头。在这一切发生的瞬间，金基宇嘴里冒出的台词是——“要我假装是大学生吗？”至此，住在半地下室的穷人一家即将开始摩拳擦掌，一步一步踏上假扮身份、巧言令色、侵门踏户的魔幻之旅了。
可怕的奉俊昊。
他有一个按钮，一键触发，表面上，让你跟着“电视电影”的节奏走，把关注点放在“探险”、“解惑”这样平庸的故事发展线上，你紧张地想：穷人一家会怎样一步步地搞些好玩的手段挤进大富之家呢？他们能不能齐心弄走最难搞的老女佣而达到鸠占鹊巢的目的呢？野营的富人一家会不会突然回来将在家中喝大酒的穷人们逮个正着呢？你看，我们被这样好看又常规的故事线牵引着，以为影片就是这样了，偷拐抢骗、黑色幽默、犯罪推理，观影过程刺激又紧张，其中还有一些经不起逻辑推敲的小细节。而你从来没有注意到那棵树和那朵云。
当我们还在质疑富人一家既然能走上这样的社会地位，那怎么会蠢到被穷人一家完全欺骗、玩转于鼓掌之中时；
当我们还在纠结穷人一家拥有如此胆识智慧技能，故不应该全员无用、待业家中时；
当我们还在计较穷人一家一个介绍一个，干掉富人家中的所有帮工而没有遭到任何怀疑时；
当我们在纠缠一切这些觉得经不起逻辑推敲的小细节时……
奉俊昊早已是走在前面的人。现实主义？逻辑、常理？他，就是不要规整的逻辑性，缜密的推理线，那会打弱他真正想要的节奏走向，而被困在平庸罪案故事的窠臼里。影片在表面上、形式上一环套一环、行云流水的快速发展着，更是想将我们带进一种观影上的过瘾感。回头想想，观影过程刺激又紧张，其中还有一些经不起逻辑推敲的小细节。而你从来没有注意到那棵树和那朵云。
奉俊昊早已将现实主义远远地抛在身后，而我们却一把接住，傻傻地被他一场场地带进节奏的骗局里。《寄生虫》里突然而至的一场夜雨，恰如《杀人回忆》里那个小镇的夜晚下起的大雨。老女佣意外回归，在门房的监视器里真诚的求情、诡异的笑和带着一脸的伤痕。视听上的恐怖感陡然而至。之前带着你走的紧张基调突然变成恐惧气氛。而当我们跟随着老女佣一直下沉，恐惧感愈发加深，当真实的地下室和真正的“寄生虫”出现在荧幕上时，未知的恐惧感充斥进你的每一个毛孔里。
好了，至此，我们又以为这就是真正的基调走向了。我们缓了一缓，想着原来是恐怖悬疑片了。
我们说奉俊昊不求工整，可他又在大事上毫不含糊。学过电影或是常看电影的人都知道，在一部常规的120分钟的电影里，大致到了一个半小时左右，就必须要有一个极重要极重要的情节点展开。奉俊昊在整个电影时空格局上可怕的控制力又出现了，精准到你不敢去说这只是一个巧合。因为第三个重要的节奏点改变，就从此刻正式开始。那一夜的大雨里，寄生虫们的归家之旅，就在影片第90分钟的到来之际正式开始。
从富人区的坡道，向下走；在城市的阶梯中，向下走；走进贫民窟，继续一节一节向下走；雨夜归家的路途中，父亲带着儿子和女儿，没有走过一段上坡路，一段也没有。
●雨夜归家路，一直下沉
而一切都是从这场雨夜归家之旅开始真正改变了。影片的基调在这一刻完全改变。父子三人失魂落魄地逃离豪宅前往半地下室的归家路中，一场大雨洗掉了海市蜃楼的梦境，露出了生活本身的破烂真容。原本戏谑的穷人一家完全崩塌，儿子拿起了终究要砸向富人阶层的重石，女儿收起古灵精怪坐在喷涌的马桶上绝望抽烟，最善良淳朴的父亲露出了他在全片到目前为止从未出现的无望、面如死灰的表情。之前的黑色幽默、笑闹、交响乐和慢镜头下桃子君的邪恶、过瘾的全员侵占的快节奏，至此全部消失。与此同时还有可贵的平行蒙太奇，是窝藏在豪宅深渊里真正的寄生虫夫妻。那一晚的雨太大，所有的寄生虫全部现身，在角落里仓皇爬行。
这时我们才又一次恍然意识到，全片真正的基调非一般地陡然而至：绝望。
我们下意识地以为这叫反转，可回头看看，更应该叫做导演“狡黠的布局”。可怕的奉俊昊用他超越行业水平的可怕的时空掌控力，操纵着电影本身和电影前的我们。骗过了我们一次又一次。现实中，成年人活着就是去解决事情的，而我们知道太多事情的答案是无解。我们钻进电影里，本以为在电影里可以喘息片刻，实现那些不可能的愿景和抱负。你看呐，电影里的英雄和父亲不都是为解决问题而生的吗？可奉俊昊给你一记后劲极大的重拳，做计划没有用、苟且偷生吧，做蛆虫一样的人。何止阶级的鸿沟永远无法逾越，在时代的洪流里，“我们奋力向前划，逆水行舟，被不断地往后推，直到回到往昔岁月。”
最后，像那场如注的侵毁了穷人一家的大雨一般，奉俊昊侵毁了我们通过一个多小时在心中自我构建的本以为然的常规故事基调。然后，完全颠覆。悲伤和绝望喷涌而至。所有的基调急转直下，也就成就了在最后一刻被抽掉灵魂、仇恨附体的穷人父亲刺向富人的一记利刃。血、刀、愤怒、暴力、失魂，最终化为在豪宅奢华庭院里艳阳下的极致悲伤，个人命运的无力感喷薄而来。
张爱玲不是不写大时代，白流苏和范柳原最终相拥，是用一座城的倾塌换来的。可在大时代的浪潮之上，张爱玲早已摆出了一个远超于时代的苍凉手势。奉俊昊也早已没有要去为拍而拍一部工整的、考据讲究的犯罪恐怖片、悬疑推理片。即使是《杀人回忆》这样一部根据真实案件改编、满含韩国社会全民记忆的电影，奉俊昊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收敛他的野心。换言之，天才的手势，你是永远也压制不了的。你是电影学院的超级优等生，犯罪题材片是你的信手拈来，你精准地布置好所有的故事线，埋伏好一个、两个、三个情节点，写高潮戏时你被强烈的戏剧冲突激动的浑身发抖。但，你也永远想不通、嗅不到、够不着奉俊昊到底是怎样想到的要在一片静谧的、阳光灿烂的金黄色稻田里去打开一场杀人回忆。
●《杀人回忆》片头
而如同有人曾为《杀人回忆》写下的：宋康昊以一记飞踹的姿态颠覆了罪案悬疑类型片的经典标杆。在经过了《雪国列车》的不自适的野心，和《玉子》的不知所措，奉俊昊终于在的《寄生虫》里，重新回归他悲天悯人的最基本情感，用一个犯罪悬疑片的外壳，反类型地套现出对整个社会和全部人类的悲观主义的人文关怀。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是宋康昊？
作为宋康昊的忠粉，电影一路看下去本是质疑的。由于群戏的精彩，演员的个个发力，宋康昊虽然发挥了一惯的优秀水平，但并不突出。这“不突出”不是对于他演技的质疑，而是想问导演为何将宋康昊设定在这样一个与大家齐飞、同样吃重的角色上，是否相对来说大材小用，是否可替代？
但影片看完，一切质疑全部解开。还是从那个雨夜开始。那个开始凝重、崩塌、失魂的宋康昊钻了出来。于是你便回忆起影片中曾经出现的那些云和树。
在“正常”基调的前半段影像中，宋康昊饰演的父亲根本“不合理”、“不正常”：
那个当全家被消毒气体呛到时，却仍旧在弥漫的烟雾中独自淡定叠披萨盒子的宋康昊；
那个当儿女与披萨店老板争执时，站在被日光照射到的半地下室窗前莫名闭目，似在喧闹中享受片刻阳光气味的宋康昊；
那个在富人朴社长奢华整洁的公司里又一次闭起眼睛却面带微笑，仿佛要极尽享受这来自另一阶层气味的宋康昊；
只能是宋康昊。
甚至在最后，
庭院的混乱杀戮。
在看到朴社长对“穷人气味”掩鼻嫌弃的瞬间射出的眼神，
到手提利刃刺向富人时义无反顾的决绝，
再到杀人后手捧鲜血的失魂，
只能是“演员宋康昊”的发力，
必须是宋康昊。（关于宋康昊和韩影，可点击回顾：《即使是宋康昊，我们也不能偏心》）
甚至在最后，
躲进地下室里苟且的他，
让你不由得想起那个曾被囚禁牢笼的老男孩；
关在房间十五年想要出去复仇的崔岷植，
躲进地下室遥遥无期为了活着的宋康昊。
只能是他们。
生存还是毁灭，老男孩们。
，《老男孩》获得戛纳评审团大奖，
，《寄生虫》夺得戛纳金棕榈，
也是一个十五年过去，
至此，韩国电影完成了艺术高度的一个轮回。
而老男孩们，他们仍旧瞪着一双利眼，举起锤子或尖刀，向无尽的雨夜冲去，却最终只在空中划出一个苍凉的手势。
✄值班编辑：孙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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