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源：微博@回形岛
停云
晋 ● 陶渊明
停云，思亲友也。
罇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不从，叹息弥襟。
霭霭停云，蒙蒙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停云霭霭，时雨蒙蒙。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怡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8月26日，农历八月廿六。
这是一个多云的日子，处暑一过，夏天的气数也就真的尽了。
几乎所有的叶子都已经做好了坠落的准备，它们渐渐失去了往日的水分，变得有些微干枯和卷曲，颜色也不再如往日苍翠，而是整颗整颗，整株整株地变成了一种略为凝重的色彩。偏偏鸟鹊尚不肯南飞，于是在这半凉不热的日头下，兀自地叽叽喳喳，仿佛在固执地宣告着，它们最爱的夏还没有走远。
说到夏天，就会想到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会想到柳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庭柳。也会想到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
但是这样的夏日，今次又渐行渐远了，又是一个秋季到来。
说到秋天会想到什么呢？
于我看来，是雨暗残灯棋散后，酒醒孤枕雁来初。是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是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描写秋天的诗词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用力，不是用力地舒张筋骨，试图仰天长啸，就是用力地向内观照，以求看清冷暖交替间的世情。
总得来说，我还是更喜欢描写春日的诗词，春日总是蓬勃，暗含着喜悦，一年之计惟今始，带着一股子生生不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
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
春到人间，草木先知，不仅是草木，还有一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可见当春回大地之时，总是草木动物比人先知晓。
它们无忧亦无惧，自然比人更接近通灵。
而人们要关心的事物还是太多了些，为生计，为前程，步履匆匆、忧心忡忡之间，谁又敢放言自己能觉察到第一片叶子什么时候发芽，第一朵花什么时候含苞待放？
我上中学的时候，语文考试里常常会有课外古诗词鉴赏，我遇见的，出现频率最高的一道题是，试赏析“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中最精妙之所在。
最精妙，自然是要着眼于细微。
这也是我前一篇文章中提到的那个半命题作文的题目《细品四季》的不恰当之处，和其他几个相比，这个勉强还算说得通，但是仍然禁不住推敲——既然要细品，客体就不宜范围过大，过大则凸显不了精细。
如果要分析一句话的精妙之处，要找语言的最小单位——字。所以不难发现，最妙的要属“轻”和“闹”这二字。
杨柳枝条轻，寒烟也轻，这早春的清晨，就连寒意也是轻的。反而是热烈绽放的红杏，在枝头吵吵嚷嚷地开着，其实吵吵嚷嚷的，大抵也不全是花，还有枝头蹦跳的小鸟，小鸟无邪，繁花妖娆，光风霁月，浮翠流丹，世上最美好的画面也不过如此。
把目光转回陶渊明的那首《停云》，同样写的是春日里的情景，却显得有少许寂寥，诗人自己也做了小序，停云，思亲友也。
我最近特别欣赏一位在微博上见到的人，微博名字@故园风雨前，她的文字我看了好些，带着对生活磅礴的热爱和渴望。
她说自己喜欢一类空洞的自然风景，即体量大但信息少，比如烟波浩渺。一样的素材重复重复重复，蝉联蝉联蝉联，耗尽目力也全不在乎。用色也单纯，懒得洗笔似的，变化取决于你看多久，比如同一个鸭蛋青色，搁天上硬，搁湖上软。这类风景像造物主年纪幼小时的作品，不是后来他擅长的鬼斧神工，是他的天真和天分。
我真是爱极了她这段话。
同时也在这段话里寻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共鸣，像是某一个瞬间忽然就遇见了同类，生活的某一些刹那，于素昧平生处，各自的波段居然就跳频到了一处，让人觉得人生海海，不乏此道中人。
她的这段话，也恰好描述了我第一次读这首名为《停云》的陶诗时的感觉。
霭霭停云，蒙蒙时雨。
停云霭霭，时雨蒙蒙。
你看那天上的云都停住了脚步，聚成了大团大团的积雨云，而后细雨蒙蒙，飞鸟落在我的庭中。酒樽里又盛满了今年的新酒，我为何独自坐在东轩，不得与亲友相会？何时才能把酒言欢，诉说别后生平？
继而又想到，正梨花落，杏花开。桃花谢，春已归。花谢春归郎不归。奴是梦绕长安千百回，一回欢笑一回悲。
这是苏州评弹《情探》中敫桂英的一段唱词。春光旖旎中，本该愁容尽扫，一开口却作悲声。
虽不是完全的欢欣，也不是完全的悲伤，恰是一回欢笑一回悲，如这世间绝大多数的爱恋，爱恨交织，婉转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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