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因为修路要迁祖坟，刘凯铭跟着父亲回到老家，将爷爷奶奶的尸骨迁入新坟地。爷爷刘三元是参加过抗战的老首长，临终叶落归根，留下遗嘱要葬在老家祖坟里。奇怪的是刨开坟头后，墓坑里居然有三具腐朽的棺材。只有续弦或纳妾的，两个女人地位不分大小，才能三棺同穴。但爷爷既没有前妻，更不可能纳妾，这具棺木中躺的到底是什么人呢？
刘凯铭纳罕不已，一再追问，父亲才说她是一个叫暖玉的外姓寡妇。那时爷爷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后生，有次村里的张木匠结婚，他跟着大伙去闹洞房。一见新娘子，刘三元当时就呆了。新娘就是暖玉，身段苗条，脸庞秀丽。大家起哄开一些露骨玩笑，刘三元趁乱攥住她的手，使劲捏了一下。暖玉又惊又气，两只大眼瞅着他。刘三元的心砰砰直跳，没等散场就回家去了。
从那天起，暖玉的模样就刻在了刘三元的脑海里，时不时就冒出来。没过多久暖玉怀孕了，腹部微微隆起。刘三元心里酸酸的，暖玉再好，这一辈子也是张木匠消受了。就在刘三元怅然若失的时候，张木匠出事了。那时候请木匠打家具是件大事，主家再穷也会张罗两个菜一瓶酒招待木匠师傅。有次张木匠酒后抹黑回家，半道上一头栽下老龙沟，被人发现时身体都硬了。
暖玉哭得泪人一般，张木匠的老娘却破口大骂：“你还有脸哭？就是你这个骚狐狸害死了我儿子。你的八字硬啊，克夫丧子，我早就说过这门亲事不能结。那个孽种不听，到底送了命！”张木匠的老娘又哭又骂，暖玉只是捂着脸哭，引得大家唏嘘不已。刘三元心里不忍，却什么也帮不上。
这时历史上有名的1942年大饥荒悄悄拉开了序幕，天气久旱不雨，家家户户都在挑水浇地。张木匠的老娘经受丧子之痛后，经常一阵清醒一阵糊涂。每天除了骂暖玉，什么都做不了，暖玉只能一个人挺着肚子去挑水。刘三元白天浇完自己家的地，晚上就去帮暖玉挑水。
刘三元到了地方后，只见月光下暖玉笨拙的身子挑着水桶，在田埂上缓慢移动。忽然脚下一个趔趄，扑通趴在了田地里。刘三元一惊，丢了水桶就飞奔过去，扶起暖玉搂在怀里。暖玉疼得浑身哆嗦，冷汗不住滚下额头，一把抓住他的手，颤声说：“救救我的孩子……”
刘三元低头一看，暖玉身子底下已经淌了一滩血渍。刘三元顾不得多想，抱起暖玉就往回跑，一进村就大叫：“救人啊，大家起来救人啊！”刘三元的叫声惊动了大家，众人七手八脚把暖玉抬回家，早有人把产婆请来了。暖玉在屋里声嘶力竭地叫了半夜，孩子还是没能保住。“骚狐狸命硬，克夫丧子啊！”张木匠的老娘疯疯癫癫地骂着，这次大家都沉默了。
经过这两次意外，暖玉命硬克夫丧子的说法就慢慢传开，所有人都深信不疑了。大家都像避瘟神一样，不再和暖玉接近了。只有刘三元是例外，他不但偷着帮暖玉干活，还想法设法套野兔，扭断脖子吊在暖玉的窗户外面，让她炖了补身子。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吃一顿肉简直是奢望。暖玉把几只兔子吃完后，身子虽然还单薄，脸上却有了些红润了。暖玉明明知道是刘三元在暗中帮她，奇怪的是她不但没被感动，反而对刘三元更冷淡了。刘三元又憋屈又烦躁，心里却还是放不下她。
转眼到了三伏暑天，还是一滴雨都没下。地里的玉米杆聋拉着焦黄的叶子，这时挑水浇地已经是徒劳无功了。几个村里的长者凑到一起，开始准备扫坑。扫坑是当地的风俗，遇到连年干旱的时候，就请十二位寡妇扫坑求雨。几个村里凑起来，加上暖玉刚好十二位寡妇。
到了扫坑那天，暖玉和一群老少不等的寡妇穿上嫁衣，拿着扫帚，在洼地里一边扫一边念念有词：“扫的扫来塕的塕，许你三天下满坑。要是三天还不下，十二寡妇齐出嫁。”在过去寡妇再嫁是违背世俗伦理的，十二寡妇以此要挟上天，希望能求得甘霖。扫坑的最后一个环节是“抢亲”，主持者吆喝一声，提前安排的汉子们一哄而上，每人背起一个寡妇就跑。
这时令人意外的情形出现了，抢亲的汉子都拒绝抢暖玉，嫌她命硬，唯恐沾了晦气。连一位快六十的老寡妇都被背跑了，只剩了暖玉一个人窘迫无助地站在那里，屈辱的泪花在眼眶里不住打转。这时刘三元扒开人群挤进去，背起暖玉，撒腿就跑。
这种假装抢亲，一般是将寡妇背离扫坑现场就得放下。刘三元却感觉像真的将暖玉从婚礼上抢来了一样，恍恍惚惚中一直跑出了村子，在焦黄干枯的玉米地里胡乱穿行。一直跑出很远，刘三元才将暖玉放下来。暖玉穿着红嫁衣，妩媚动人。刘三元胸膛里似乎有把火在烧着，焦躁得难受。他猛地扑过去，将暖玉压在身下，扯开了她的衣服。暖玉挣扎不过，也就由着他了。
事后，暖玉眼角滚出了泪珠。刘三元这才恢复理智，不安地说：“是我不好，暖玉，你打我骂我吧！”暖玉伸手捂住他的嘴，动情地说：“三哥，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做梦都想当你的女人！可我是克夫丧子的命，我怕害了你，我不敢靠近你呀！”刘三元这才知道暖玉为什么一直对他冷淡，这种冷淡的背后，藏着多么深沉热烈的感情啊！刘三元将暖玉搂在怀里，恨不得揉碎了，和自己融为一体。
刘三元假戏真做，抢了暖玉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附近的村庄。在流言蜚语面前，张木匠的老娘空前清醒起来，召集了几个娘家侄子，要收拾骚狐狸和野汉子。刘三元和暖玉有了肌肤之亲，找到机会请求暖玉正式改嫁给他。暖玉却下不了决心，不但是世俗的约束，她更怕自己命硬，生怕克死了刘三元。就在这时候，张木匠的老娘率领几个娘家侄子气势汹汹地来了。
这伙人一句话也不说，一哄而上围住了刘三元。刘三元再怎么身强体壮，也不是几个汉子的对手，很快被打得嘴角流血，按在了地上。暖玉站出来，朗声说：“勾引男人的是我，败坏张家门风的也是我，你们不打我，打他做什么？”张木匠的老娘一听这话，破口大骂：“不知廉耻的骚狐狸，你当我们不敢打你？你们几个揪住她，给我往死里打！”几个侄子一听老姑发了话，都松开刘三元去拉扯暖玉。“三哥，快跑，快跑！”暖玉将刘三元推出门外，情急地大叫。刘三元哪能丢下她一个人跑，伸手就要来拉暖玉。
屋里一伙人见刘三元要跑，就一齐往门口挤。暖玉牢牢把住门，迅速解开自己的扣子，将衣服脱了。暖玉只穿着红肚兜和底裤拦住门，泼辣地对着他们骂：“你们不是说我是克夫丧子的灾星吗？谁不怕就上来，挨挨我就让你们死绝窝！”刘三元见暖玉这样舍身护他，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张木匠的老娘见状，发疯一样和暖玉撕扯起来，几个娘家侄子一哄而出。暖玉大叫：“三哥，你跑哇！我等你出息了回来娶我！”刘三元伸手抹了一把眼泪，拔腿就跑。暖玉最后一句“三哥，我等你出息了回来娶我！”，在他耳边响了很多年。直到他白发苍苍，被人尊称为刘三爷的时候，这个声音依然不时响起……
“爷爷后来回来，娶了暖玉吗？”刘凯铭问。父亲摇了摇头，说爷爷当年跑出去后，一直记着要出息了再回来娶暖玉，就参加了队伍打仗。而河南正赶上1942年大饥荒，旱灾没完又闹蝗虫，真是一粒粮食也没有了。很多乡亲出去逃荒，张木匠的老娘也跟着娘家侄子走了。暖玉为了等刘三元，死也不肯离开。村上的草根树皮都被吃完了，世道又兵荒马乱，一个女人怎么熬得下去？等到刘三元打完仗，以团长的身份回来迎娶暖玉时，暖玉的坟都已经荒芜了。
“你爷爷在暖玉坟上大哭了一场，重新将她的坟迁了出来，埋进了刘家祖坟里。他当时就发誓，不管将来身故何处，都要回来和暖玉合葬。”父亲说：“虽然暖玉没有名分，你爷爷却已经将她当成妻子了，我们做晚辈的又怎么能违背老人的心愿？”刘凯铭听完心情激荡不已，对着棺木庄重地俯身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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