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土味浓烈的《红高粱》、《菊豆》到花大钱又不讨好的商业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二十年,绕了个大圈子,张艺谋终又回到纯朴、文艺的山楂树下。
姑且不论这简单、清澈如泉水的《山楂树之恋》拍得如何,一首深情的《山楂花》却那么轻易地就勾起人们的许多记忆和思愁:
走过了这一片青草坡
有棵树在那儿等着
它守着你和我的村落
站立成一个传说
……
简单、平实的故事、“低调奢华”的唯美视觉画面。这,才是张艺谋的擅长。
然而,我想,人们被感动的真正原因,并非仅是那个故事,而更应该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棵山楂树。那也许是一段情窦初开的恋情、也许是儿时模糊的记忆,或也许,也许只是一个曾经让你、我感伤的片刻时光。
年老久病的父亲,晚年有一回突然坚持要我们去看看乡下的老家。
那里有青石雕花的红砖古厝、门前的大埕、石寮和透着日照的天井。父亲说。
每当碎金般的夕阳洒落在海脚边,孩子们便会趁着海潮褪去时在礁石缝里捉小螃蟹、小螺蛳。胆子大的男孩,会提着裤子,涉水攀上远处由两方圆形巨礁互叠,形似汉堡包的天然“相叠石”……童年住过的乡下海天美景和老厝风光,就是父亲心中的那棵山楂树。
不久前,我们兄弟妯娌几人,真的作了一次故乡行,却差点迷失在一片尘土飞扬、废水横流、搭建物凌乱无序的街巷阡陌中。
在高低曲折的小巷中与古旧闽南老厝摩肩而过,我们翼翼而行。为我们带路、兴奋得如同刘姥姥的姑妈一路激动张扬:我三哥的后人来啦!~三哥的后人回来啦……
从门里探出头来的,却是清一色的老叟妇孺。老老小小,无奈地守着那些老厝和漂着胶袋垃圾、渗着黄绿色工业废水的池塘。
后生家(青壮年)都做生意去了——姑妈解释说。
好些人家的大门口,搭起高高低低的帆布篷,大白天里却亮着暧昧的灯光——这些过去晒谷子的大石埕,如今已变身成撞球室或其他具签赌或娱乐功能的场所。
从敞开的大门看进去——几乎家家的天井中都摆满了够几家人用的锅碗瓢盆。
我们祖厝的偏房也莫名其妙地被分租给了一些外来打工的“阿绍仔”(本地称外省人)。代我们照看祖厝的远亲却很认真地解释:房子得有人住才不会荒(废)了。
跨过高高的石门坎,我们一下子恍如走入了时光隧道:玄关两侧,嵌着多幅闽南风格的青石浮雕,那些雕刻得栩栩如生的人物花鸟,正讲述着一个个精彩的远古故事。
左右两扇偏门上,“韶光”、“洲景”两幅石楣,也俨如家学丰润的先辈张开了双臂,将我们这群海外归来的晚辈拥入胸怀。
厅堂迎面,即见一面颜色仍旧鲜活的彩金“福禄寿”神像木墙和供着暗红色族谱匣的长案。
厅堂一偶,静静躺着一座有着百年历史,我们老祖宗生前所定造的厚重“寿板”(棺材)——这在古早,显耀的可是体面人家的“好额底”(富有)。
房上雕梁画栋,处处都有惊喜……当年,这兴旺的瀛洲乡里,想来必有过一番顾炎武所言“草木皆欣欣,不觉韶光晚”之景象!
好不容易,一脚黄泥一脚沙,我们终于寻到了那座离村庄不远,父亲一再提及的水中“相叠石”——如今“它”却孤孤零零地立在正筑建中的海傍大道边——上面的大礁石被大卸八块,凿成多块可移动的大石。有些已被人抬走,说是拿去盖自家房子去了。
访乡归来,尽管心生感慨,我们还是专挑老祖厝值得显耀的“古董真迹”说给父亲:看看那些细致的石刻,那些雕花的木窗棂、还有父辈们小时候睡过的烘漆描金古董床……我们刻意隐去那些负面的真相,为的是让父亲的心中永远保有一棵最完美的山楂树。
原以为,无论环境怎么变迁、世事如何移换,只要我们悉心呵护,祖厝总会庄严在站在那里,站立成一个家族的传说。……然而,虎年岁晚的某天,乡下突然传来消息:我们祖厝大门外的几幅大型青石壁雕画,一夜之间尽被撬开,盗去无踪。
近年来文物市场蓬勃,乡间的盗窃古、旧文物成风,连百年历史的古厝石雕装饰壁画也成觊觎的目标。窃贼还带了千斤顶,以应付青石的重量。看顾祖厝的远亲虽听见了声响,怯于风险,终也没敢出来。
那一晚,我们正守在父亲的病榻前,看着老人家弥留间急促的喘息和紧闭的双眼……
父亲心中的山楂树啊,此时你是否也在悲伤?
忽然想起几年前曾写过一篇文章,述说城区老房子拆迁的心情故事。本文正好可与之联成一对:
打造心中的祖厝
找寻远古底传说
横幅却只能是:一声叹息。
/02/15写于马尼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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