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性的意境并不只是一串机智的词锋所能造成,也不是数句雄辩所能概括。它有时仗着跌宕的笔意,在警世的作用之外造成一种教人省悟的境域。有时仗着痴情的语调,在世情常理之外唤起一种无比纯真的感触。有时仗着反问的口气,不需回答,而造成一种自反自省,感触良多的余韵。这些方法皆有助于神韵的催生。要明白:读者读诗,常是读着自己;就像观众看戏,常是看着自己。
用跌宕的笔意来造成感悟性的意境,如雍陶的《劝行乐》诗:
老去风光不属身,黄金莫惜买青春。
白头纵作花园主,醉折花枝是别人!
如果正面说老景难耐,青春可惜,虽有悟性,还不易成为感情上超妙的境界,因为再好的警世箴言也引不起美感。但本诗末二句等于是举例为证,说一个人要是熬到头白了,纵使做了花园的主人,花园里醉折花枝的人也不会再是他自己了,用以说明首句“老去风光不属身”,反衬出青春的可贵,真正可贵的东西决非黄金可以买到的,青春一失,白头翁对着满园娇花,只好空叹别人在“醉折花枝”。许多人都拼命在金钱物质上苦熬苦赚,熬到拥有一座花园时,早就没有了青春!这种跌宕的笔调给那些以“求田问舍”为第一目标的人,狠狠地当头一棒。
又如岑参的《韦员外家花树歌》:
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
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
君家兄弟不可当,列卿御史尚书郎。
朝回花底恒会客,花扑玉缸春酒香!
这首诗的句法往复翻折,唐汝询以为本诗是在赞美韦员外“真能行乐”(《唐诗解》),徐中行以为本诗是“闲言冷语”,但“分外紧峭有趣”(《唐诗会通评林》引),程元初以为本诗是“婉而讽”,写“富贵一时,倏忽消灭,落花满地,华艳何在!”(同上)诸家或以为是在赞美及时乐,或以为是在讽嘲荣华不长,欣赏的角度尽管不同,被诗中跌宕的笔意所感动则是一致的。
森大来以为“其中有无限之乐趣,又有无限之悲意”,并特别欣赏三四两句,他说:“此诗亦与刘廷芝(希夷)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之意相似,然三四两句,其理趣更进一层,非谓花之可惜,人老不如花,乃可惜耳,是谓透过一层写法。”(《唐诗选评释》)
其实一二两句是用回文的形式,写出花仍像去年一般好,人不如去年那么俏,这才知道人老了还不如花可以再开,于是将惜老的意思移到惜花上,为了可惜落花,竟不忍心把它扫掉,珍惜落花,也就是在珍惜逝去的青春,如此写来,乃是在跌宕的笔调中夹着纯真的痴情!
又如杜牧的《九日齐山登高》: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叹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吴北江说本诗“感慨苍茫”,并推许为“小杜最佳之作”。全诗的韵味就在于用跌宕的笔意,造成了一个苍茫沉郁的悟性世界。三四两句,高步瀛评为“隽语”,实为全诗跌宕的高潮,人生世间,有几天能畅怀地欢笑?在九月九日登高的秋日里,姑且把菊花插了满头回家来。
这一联看来似对非对,中间像是自慰、像是自惜,像是不顾尘俗而及时行乐,像是半真半痴、疯疯颠颠。一个大男人插满头的菊花,反叛着礼仪的束缚,向强颜欢笑的短暂人生作了最露骨的抗议!这些句子愈写得放逸,愈显得沉着,仿佛字面的含意与实质的内容有正反多层的作用,显得层次重重,悟境深远。
这种勘破人情的写法,可以从许多角度发出警世的鸣声,如张谓的《题长安主人壁》:
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
纵令然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
全诗用直率的吐露,写得很低俗,但也未尝不真切。说以黄金的多少就可量出结交的深浅,知己的朋友因为没有了黄金,也就变成陌路了。没有红包,谁真帮忙?这种粗俗的老实话揭穿了虚伪的“道义之交”,直刺目下的颓风恶俗,教人撕掉扭扭捏捏地矜庄作态的面具,感到直截痛快。
再看林昌彝《射鹰楼诗话》中的一段话:
居官者如傀儡登场,位显则门庭蝇集,势衰则宾客烟销,白乐天《自叹》诗所谓“亲戚欢娱童仆饱,始知官职为他人!”(卷八)
林氏从宦海的浮沉、世态的冷暖,突然感悟到白居易的诗真切感人。白诗早就将宦海的滋味说得很透:那显赫高升的官职,对其自身来说,只是操劳愈大、担心愈多,谗言四起、树敌更广罢了!
高官显爵、位居要津的人,往往已经管弦烦耳、饮食无味,却被亲朋故友簇拥着,想放手也放不了,只见亲戚们狐假虎威,欢忻地利用你,广套交情,大收红包。童仆有了靠山,舒适地养饱了他自己,神气活现地成了阎王门前难当的小鬼。那时候才知道你高升的职位、繁忙的工作,都是让他们占走便宜去了!
白居易其实还有更教人感悟的诗,他的《有感》三首之二:
莫养瘦马驹,莫教小妓女。
后事在目前,不信君看取:
马肥快行走,妓长能歌舞。
三年五年间,已闻换一主。
借问新旧主,谁乐谁辛苦?
请君大带上,把笔书此语。
有人喜欢养瘦小的马匹,有人喜欢教幼小的歌女,将来的情景其实眼前就可以看到的,你看吧,瘦马养肥了很快就让别人去骑着了。童星教成了很快就别处去演唱了。名马与明星,谁能一直养在家里?还不是三年五载就会换一家主人。人世盛衰循环,尤物岂能长留?请问这些新主人旧主人,是谁在辛苦教养谁在拍手称爽呢?一定是这一感悟太启人警省了,白居易才教大家把他的诗抄在裤带上,随身携带,时时觉醒!
再则用痴情的语调来造成感悟性的意境,亦容易唤起共鸣,如李义山的《花下醉》:
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沈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纪晓岚说它“情致有余”,张尔田说它“含思宛转,措语沉着,晚唐七绝,少有媲者。”本诗所以能赢得这样高的评价,是末句写得痴绝愁绝的缘故,寻花不觉酒醉,酒醒又去寻花,不许青春有片刻的虚度。可见字面上是怜花的痴情,骨子里是对自己青春光阴的珍惜,深夜人静,秉烛寻花,这是何等纯真的境界!这种纯真的境界,无异给沉醉在俗务中的人们一帖清凉的药剂!
又如元稹《遣悲怀》第三首的末四句: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唯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由“同穴窅冥”而想到“他生缘会”,但“他生缘会”更茫然难期,于是只有想出一个痴情的方法来报答。喻守真说:“跌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方法来:以终夜开眼来报答平生的未展眉。因为既悲其生前受贫贱之苦,复悲其没后未享富贵之荣,非此无以报答,其情痴,其语挚。”情痴语挚,给人极强的感悟力量。
又如王安石的《暮春》诗:
北风吹雨送残春,南涧朝来绿映人。
昨日杏花浑不见,故应随水到江滨!
惜花的人怜惜落花都随流水,便应随水寻花,流连水湄。试想一个人在岸上加紧步伐,原是为了水面上飘失的落花,追赶落花,直赶到大江之滨去,这种夸张的写法,把惜花之意写得何等痴狂!和郝经的《落花》诗:“狼藉满庭君莫扫,且留春色到黄昏”一样,为了珍惜春色,竟不忍扫去落花,就算只能留春色到黄昏也好,这种惜春之意,完全用稚真的口气说出,显示赤子般的痴情。
用反问的口气来造成感悟性的意境,如刘长卿的《重送道标上人》:
衡阳千里去人稀,遥逐孤云入翠微!
春草青青新覆地,深山无路若为归?
首二句写衡阳千里,往来人稀,你像随着一片孤云似的,渐行渐远,没入深山翠微中!将前程的孤寂写得很具体。在这春天,真不忍心分别,为什么春草青青,已长满了深山的归路,却仍阻不住你,一定要归去呢?反问一句,是在问道人?问苍天?问人生命运?问青青新盖住道路的春草?让读者自己去感悟回答,反觉惜别的情怀回荡不尽。
又如他的《春日宴魏万成湘水亭》:
何年家住此江滨,几度门前北渚春。
白发乱生相顾老,黄莺自语岂知人?
来到这江滨居住已好几年了,是从哪一年开始的呀?白发乱生,相顾同老,北渚的春光已绿了几次,如今又映照在门前,莺声柳色,年年依旧,究竟还能在这儿住多久呢?朋友相聚宴乐能有几位呢?
黄莺只管唱牠自己的歌,传达春天的快乐,哪里会去管别人家老来的心情呢?这是用自言自语、自问自答的方式,一般是只问不答,有的问了出来,有的还没问出,没问出的当然比问出的多,反觉情趣饱满,伤老惜春的意思,读来自能感悟领略。
又如龚自珍的《己卯京师作杂诗》第二首:
文格渐卑庸福近,不知庸福究何如?
常州庄四能怜我,劝我狂删乙丙书!
龚氏在乙丙年间的箸议极多,或论王治,或探民隐,都是近乎“三代立言者”的圣教口吻,而庄君卿珊爱怜我,劝我狂删书中乙丙年间的议论文章。因为高才闳议,一定减福!“文格渐卑庸福近”是一句近乎反讽的感人语句,大概是出于庄君之口,谓文章的风格渐渐卑下的时候,常人所谓的“福气”就会接近这位作者了!
高妙卓绝的文章,惹得庸人“不堪卒读”而乏人问津,惹得帝王怒目相向而不假颜色!写成“万言书”,造成“万人敌”(用龚氏语),唉!庄君的话也许是对的,但是我仍不知道“庸福”究竟对人有什么益处?第二句作反问的语气,好像是默认那句教英雄气短的话,又好像偏不信那俗气的论调,宁可牺牲庸福,为着崇高的襟抱而执着!这一问句也同样对许多安于“庸福”的人,似羡慕、似嘲笑;对许多致力撰述的人,似尊敬,似可怜,给人多样性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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