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大门紧闭的同乐钱庄内有一道影子悄然起伏着。
裙脚的绸缎无声地摩擦在立柜之间,少女像猫一样轻巧警惕地摸索过书架、挂钟、花瓶,最后在一个烟灰缸下发现了隐藏的机关。
梅花样的玉石按钮就跟主人的品味一样俗不可耐,药凉在黑暗中窃笑,伸出指尖按了下去。
噗——
黑色的墨汁冷不丁迎面溅上她的额头。
“哈哈哈……”躲在柜台后的风信捧怀大笑。
油灯呲地一声亮了,药凉用袖子擦了擦脸,冷冷地看向光源处:“老板,这样对待女士可不怎么厚道。”
同乐钱庄的年轻财东扬起扇子,嘴角勾出狡诈的弧度:“女士?我怎么没看见。我只看到我的负债人兼掌柜三更半夜地溜出房间在大堂鬼鬼祟祟,所以特意弄了个陷阱来配合一下。”
可恶——药凉忿忿地朝着他的背影挥出空拳,结果手还没落下,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都这个时间了,怎么会有客人?”她好奇地上前,却被风信一把拦住。
“小心,说不定是异教徒。”他肃然说道。
自太平天国成立后,草莽出身的起义首领洪秀全逐渐走向专政,一面高度崇尚拜上帝教,一面效仿秦皇焚书坑儒,对进步思想肃清,并大力讨伐异邦教徒。
风信将药凉挡在身后,转了转拇指,用钢筋打的扇骨尖伸出菱形的暗器。
他用右手将门推开一个小缝,月光下露出中年男人其貌不扬的脸孔。
“你找同乐钱庄的掌柜。”瘦小的男人戒备地问。
风信泰然一笑:“我是老板,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谈。”
男人四下看了看,有些催促地:“进去再说。”
风信想了想,让出了身子。
六月的夜窒闷难当,药凉从厨房端来绿豆水。
相比之前的焦急,此刻的男人安静得有些突兀。
风信润了润嗓子,不太耐烦:“怎么称呼?”
“……石安。”半饷,男人终于打破沉默:“听说这家钱庄可以做别人不做的买卖,是真的吗?”
风信扬眉:“要看是什么买卖。”
男人从怀中一个精致的布袋,抽开绳子,一颗颗闪烁的水晶从里面滑到了案台。
药凉的目光中闪过惊艳:“钻石?”
“你确定?”风信看着她。
“放到炉子里烧烧看就知道了,这东西的主要成分是碳,有足够氧气的情况下燃点是850℃,人造的话就烧不了。”药凉伸手要试。
石安惊恐地护住桌子:“她是什么人,在说什么,这可是真货,不能烧!”
风信笑笑:“这个人的脑子里掌握着几百年后的文明和知识,你最好不要小看。”他顿了顿,用扇子拍开石安的手,细细打量着眼下一闪一闪的小玩意:“要换钱吗?我这里可不是当铺。”
“这些钻石足够买下金滩的任何一家当铺,他们接不起这笔生意。”石安说,“我知道你有门路,把它们换成铜钱,我七你三。”
“铜钱?”
“是,全部都要铜钱。”
风信思量着:“五五,否则免谈。”
石安握紧了拳头,几乎是咬着牙说:“三天内要能办成,六成归你。三天后这个时候我会再来。”
他说着,收起布袋离开了钱庄。
等大门关上,风信才打开扇子,一粒钻石从褶皱间滑出来。
药凉啧了一声:“你不怕被他发现?”
“我是做什么起家的?早就换了个假货进去充数。”
风信很小就被家里赶出来自行谋生,小偷强盗什么下三流的都干过,跟鱼龙混杂各种人物过交道也颇有手段。
他是从妖孽纵生的尘世里混出来的人精,经营的这家钱庄除了放高利贷以外,也兼做一些上不了市面的黑道生意。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少女药凉完全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了这个恶魔债主的奴隶,最初她借的不过几两银子,可风信硬是从她的时空算起,翻了几百年的利息,加上打工时期的无理苛扣和赤字工资,债款最终变成了天文数字。
“除了烧之外,有其他的办法鉴定真假吗?”
药凉回忆了一下以前看过的杂书:“没有仪器的话没办法保证精确,但简单的方法是有三个。”
她从柜台后拿出文房四宝,用竹铅在白纸上划了一条直线,将钻石放上去,看不清下面的线条:“没有透光,有一定纯度。”
她又用指尖粘了透明的凉水,滴在钻石的表面,形成露珠似的小球,半饷,球体都没有散开:“如果是仿制品,水早就流下来了。”
“这么说很可能是真的。”风信认真地看着。
药凉点了点头,又用竹铅沾了墨水,在钻石上划过,留下一条墨线:“没有聚集成液滴,多半错不了。”
石安,风信默念着男人的名字。
一个来历不明,或者说默默无闻的男人,怎么会拥有这么一大笔财富?
这么急着想要脱手,可见东西的来路很不干净,甚至藏有危险。要铜钱又是为什么?即便只是三成也要装满几十个箱子,不仅招人耳目也不方便带走。
还是说,对方的目的并不是在钱。
“总之这事肯定是个麻烦,”药凉忧心忡忡地说:“为了我的小命着想,你最好明哲保身——当然我也知道以你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绝对不会乖乖撒手。”她脸色一变,构身搭着老板的肩膀说:“不如我们打个商量,我协助你调查钻石的事,作为交换条件你可不可以奖赏我额外的红包?”
“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怎么会。”药凉讨好地笑着:“还记得五年前为了给儿子还债把房子压给你的婆婆孙英吗?她在乡下的祖屋被洪水冲垮了,来金滩找儿子找了很久也见不到踪影,现在还沦为了乞丐。我看账上的记录她抵押的房子还没卖也没租,可不可以暂时把房子还给她?”
原来她刚才是在找房契,风信看着药凉,心中一动。
五年前,这个女孩应该还在时空以外的另一个世界:“你怎么会认识那个人,她求你了,还是威胁你?”
“对方只是偶然碰到一个柔弱的老太婆,你不要那么敏感。”
风信冷冷地垂下眼帘。
柔弱吗?他小的时候就是被看似柔弱,实则心狠手辣的奶奶逼至了绝境,因此才养成了今日无法信任人类的性子。
不过是药凉提出的话……他转了转眼珠,好像会很有意思:“你不喜欢做没把握的事吧?”
她点点头:“碰巧有了一点头绪。”
就在昨天早上,金滩城才发生了一件怪事。
药凉每天都去的那家菜市附近有一家废弃的寺庙半夜里着了火,等人们发现的时候,房子已经烧得不成样子。
人们在庙里发现了一具焦黑的男性尸体,体形肥胖,面目全非,离奇的是死者口里的牙全部不见了,不知道是被人拔掉还是天生。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人知道受害者的身份。于是官府猜测死的人是擅自偷住在庙里的流民,认定这出悲剧是他自己取火引发的一宗意外。
风信刚从海外交易回来,自然是头一次听说这等新闻。
“这可是个好情报,看来我得去老朋友家确认一下了。”他捏了捏药凉的下巴,以示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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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能拥有钻石的国人并不多,在金滩城内风信倒是认识那么一个。
索图格尔勒,原属满清八大家族中赫赫有名的索绰络氏,在清廷时期为江南出名的富商。自从太平军攻下天京后,大多商人隐姓埋名来到临海城重新起家,以投资房产为主的索图正是其中之一。
风信跟这个人做过交易,知道索图过去为人极其张扬,为向商业对手比富不惜花重金往满口牙里镶上了钻石。来到金滩后受到讨伐军的压迫,为了隐蔽身份就连在家里也是带着口罩才敢见人。
这天一大早风信就起来做了早餐,药凉被烤肉味薰醒,混混沌沌地下床来到院子:“你今天去索家要先送拜贴吗?”
“如果索图真的已经死了,他们家现在估计正为了遗产乱成一团,哪来的时间顾忌这些。”
药凉想了想:“如果钻石是石安从索图身上拿的,那场火灾很可能是谋杀,这样你还要跟他做生意吗?”
“我只对钱感兴趣,至于真相如何不关我的事。”风信整好衣领,神色傲然:“当然,我也不会中鸟为食亡这种无聊的陷阱。”
哼~既然是石安自己上的门,他又怎么能不找机会落井下石呢。
药凉看到老板阴彻彻的表情,起床气顿时被惊得一扫而空。
对于风信突然燃起的恶趣味,她到也不是不知原由。
索图有个才貌双全的女儿名叫索兰,是风信亲兄长的未婚妻。
风氏在商界颇有名望,风信的母亲年轻时曾是花魁,在极其重视门当户对的奶奶眼里,他们母子的存在就是玷污了名门的那一粒沙,想当然尔会用尽各种方法将碍眼的人除掉。
在风信看来,母亲的病逝和那家人的残酷冷血脱不了干系,他虽然没想过复仇,但一直以来行事作风嚣张恶劣,难免有顶着私生子的头衔搞臭风家人名声的意思。
药凉不想参与那些麻烦的恩怨情仇,不等风信出门,她就拿着房契去菜市找孙英。
一身福态的老婆婆依旧端坐在狼藉的庙宇前独自摆弄着围棋,昨天站在人群中看到那具尸体之后,她就一直坚持死的人是自己儿子阿仔,不顾旁人劝说硬是挡在案发现场的入口不愿离开。
官府的人看到孙英那幅落魄的打扮,见她神神叨叨,就把她视作了疯婆子置之不理。
孙英倒是不急不躁,一面稳如泰山地坐在草地上打发时间,一面妨碍着官府的搜查和后续修葺工作以作为换回儿子尸首的威胁。
药凉捻起一粒白棋放在盘上:“还没有改变主意吗?”
“那个绝对是我儿子。”
“就靠身材?”
“我们家的体型是遗传,错不了。”孙英刻薄地瞪过去:“倒是你,还想再输给我?”
“今天会赢。”药凉用另一只手拿出房契:“昨天的赌注,虽然给你这个,但借款还是要还的。”
“既然小丫头这么讲信用,我这个老婆子当然也不能丢脸。”孙英动作凌厉地贴上一粒黑子:“等我给阿仔办完身后事,就把房子卖掉换钱还上。”
“总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我要是赢了这盘,你就乖乖地回去收拾房子怎么样?”
孙英饱经风霜的脸上写着与风信相似的嚣张和霸道:“想要胜我这个老婆子,你还早一百年。”
所以说她不是早,事实上药凉的时间比这个老太太晚了几百年都不只。
最后她凭借着初中时参加围棋部的经验,勉强赢了孙英一目半。
被抵押的小屋是附近山下的一间平房,外表旧了些,里面到保养得很好。
“这是我家那口子造的。”孙英抚摸着门扉,半带炫耀,半是怀念地说。
她的丈夫是个粗俗老实的木工,儿子阿仔虽不成器却还算孝顺,一家人日子过得和谐温馨。
战乱一来,很多事都变了。
“太平天国,究竟给了谁太平?”孙英叹着,铿锵的语气也显得沧桑。
“阿嘁!”药凉打了个喷嚏,耸耸鼻子:“什么味道?”
“空了这么久没透气有点气味也是难免的,不要那么娇贵。”老太太皱着脸训斥道,打开了尘封已久的窗子。
咯吱——药凉的头顶忽然传来轻微的细响。
“喂,婆婆,你觉不觉得刚才墙好像动了?”
“哈?你年纪这么轻就开始老花了!”
鼻子又闻到奇怪的味道,错觉吗?药凉狐疑地往四下看去,那根刷了漆的顶梁柱,细看之下似乎弯了那么一点点。
咔——又是那种声音!脚下也紧跟着晃动了一下。
不对劲,药凉不由分说地拉住孙英的手臂往门口带去。
“丫头你干什么?”
哗——!
屋顶在剧烈的声响中崩塌,瓦片和断裂的木板争先恐后地向下跌撞。
脚刚出了门槛,大门迎面倾倒,孙英还在惊愕,药凉将老太太推开,自个儿一股脑子被压得拥抱了绿地。
靠,这草长得太茂盛了吧,药凉的脸都被刺痛了。
背后莫名的轻,她抬起头,才发现身侧多了一双华贵的男鞋,门板被这人抬着。高挑的个子,文雅的脸:“风家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视察。”风潮将她扶起:“除了你刚才站的地方,这片土地已经全部被本家收购了。”
“啊……”孙英难以置信地捂着脸。
就在不久前,还完好得如同记忆中一般的屋子已经因为刚才的骚动毁了一大半。
药凉惊讶地回过头,看着眼前的奇景:“地震?”
“不是。”风潮说,“我刚刚就在附近,没感到什么异常震动。”
是因为婆婆开了窗户吗?药凉想着出事前的细节,到底是意外,偶然,还是人为?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时候,风潮又说,“这块地是我岳父投资的,原本是片沃土,吸引了很多从江南过来的居民。但是不到一年的时间房子就开始陆续出问题,最坏的情况还压死过人,虽然消息被隐瞒了下来,但我岳父为私了付出了大笔赔款,房子也再卖不出去了。出于道义现在我接了这笔烂摊子,不过你的老板却不怎么合作。”
药凉大概能够理解风信的心态,只要是能让这个大哥为难的事,他就算亏本也是会奉陪的。
“要我送你回钱庄吗?”风潮问。
“不用了。”
“怎么,坚持跟自家的主子同一战线?”
“别把我的立场跟笨蛋和变态摆在一起。”药凉立刻反驳。
“我开了车来,就算你不需要,这位老太太也不适合走长路吧。”
孙英端正了身子:“我不走。”
又来了!药凉抓狂:“婆婆,你知道什么叫刻舟求剑吗?就算你坐在这里时间也不可能回转,已经塌掉的房子是不会再回来的。”
孙英固执地抓紧了衣角:“我丈夫造的房子跟别人的不一样,是不会垮的,一定有坏人做了手脚,我要留在这里等那个罪魁祸首!”
再劝说下去也无济于事,药凉叹了口气:“我现在去帮你找凶手,你好好呆着等我的消息。”
说完她又看向风潮:“麻烦你送我去索家。”
“你找我的未婚妻有事?”
药凉怔了怔:“算是吧。”
**
“我父亲已经失踪三天了。”
自从说了这句话后,索兰就一直坐在对面哭,烦躁的抽泣声让风信恨不得上去拿抹布堵住她的嘴和鼻子。
衷心的男仆寅生手忙脚乱地在旁劝慰着,他越是温柔,任性的大小姐反而越哭越大声。
风信终于忍不住站起身,围着满大厅的古董转了一圈,最后将目光锁定在看来最昂贵的陶瓷花瓶上。
只不过扇子轻轻地一推,花瓶立刻从了地球引力倒下去。
哐地一声,气氛在突如其来的逆袭后瞬间静止,索兰和寅生看着地上的碎片目瞪口呆。
“你到底在干什么?!这是我父亲最珍贵的宝物!”半饷,索兰才反应过来尖声喊道。
风信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就是贵我才砸的。”
“为什么?”
“给某只哭哭啼啼的麻雀提神。”他摆出凶恶的胁迫眼神:“再不把你老头的事给我小心仔细地说出来,我就砸了这间屋子的所有宝贝。”
索兰虽然害怕,还是鼓起勇气结巴地说:“如果你敢那么做,我就告诉你大哥。”
刚刚从开畅的大门一路走到大厅的药凉,听的就是这句犹如世界末日的话。
禁句,那个绝对是禁句!
“哦,是吗?”果然,风信还在笑,手已经不动声色地推向了身侧的柜子。
古董架陆续叠压着倒下,药凉一面捂住耳朵,一面估算着这些宝贝的价值。
看着犹如残花败柳般飞溅的碎石,她不禁感叹人类创造米诺多股牌的微妙,给这一场暴力破坏增添了昂贵的华丽气息。
“你来了。”风信很快在喧哗声中发现了自己的所有物。
药凉拉着他的耳朵往下拖:“做得太过火了吧,就算她老爸死了她也可以作为遗产继承人告你的。”
虽然听不懂药凉的未来化语言,风信还是心领神会地回应道:“没关系,那些都是假货。”
“咦?”她愣住。
这个号称全国最富有的隐形财主,居然在自己家里拿伪造品充噱头?
风信也是在砸了第一个花瓶的时候发现的,虽然外在仿真度很高,但瓶底的印章却和真迹千差万别。
索兰终于受不住打击昏厥了过去,此起彼伏的崩坏画面也到了尾声。
风信这才看向从刚才起就欲言又止的寅生:“你家小姐已经失去知觉了。说吧,索图为什么会失踪?他失踪之前有没有跟你们交代过什么?”
“老爷才不是失踪,他是被绑架的!”
寅生是索家的食客,因为手脚灵活,为人老实,很得索图的信任,还把他放在女儿索兰身边做为陪读。
索图对外虽然挥霍,对待家里的下人却极为吝啬,在这里做工的人陆续因为不满酬劳离开了,只有寅生出于知遇之恩留了下来。
“等一下,我对你跟那个老头的孽缘没有兴趣,麻烦简单扼要地回答我,为什么说索图是被绑架的?绑匪是什么人?”风信道。
“可是刚才是你说要仔细说明……好吧。”寅生在他的杀人目光下咽下了抗议,“其实前阵子常常有人往我们院子里扔火球,半夜里还在围墙上洒鸡血,老爷害怕这些是异教徒的恐吓不敢报官,毕竟是他又是前清的贵族……老爷因为这件事压力很大,每天都躲在卧房里门也不出,就连小姐和未来姑爷也不见。最近他还跟我说他每天晚上做噩梦,说是半夜里醒来迷迷糊糊看到有人到他的床前想绑架他。老爷还说如果他真的被绑匪要我们千万不要给赎金,他会把藏在嘴巴里的钻石交给对方保命。”
听到了关键的地方,药凉不禁直起身子。
“结果三天来绑匪都没有消息,小姐很害怕,又不让我找人帮忙。”
风信端详着他的神色,问:“你认得一个叫石安的人吗?”
寅生顿了一下,才说:“不认识。”
“从来都没有听过?”
“……恩。”他低下头,目光里闪过仓惶和……一丝愧疚?
**
两个人心事重重地出了索府,药凉惊讶地发现风潮的车居然还停在原处,连忙挽住风信地手臂往另一方走去。
她可不想在一天内同时遭遇塌陷和兄弟相残的惨剧。
风信暧昧地看着药凉突来的亲热:“你不是很怕我吗?还是良心发现懂得讨好债主了?”
“首先我并不怕你,讨厌惹麻烦和对一个人恐惧是两回事,其次我更不会讨好你,因为就算那么做我的欠债也不会减少。”药凉说,“倒是你,后天跟石安的约会打算怎么办?”
风信似笑非笑地握住她的手:“顺其自然。”
你其实是想说顺我者昌,逆我者王吧——药凉在心底给老板此刻的神情做了注解。
此后两日,为了让隐藏在暗处监视的石安放松警惕,风信特意雇人从外省运来空箱子,伪装成筹集铜钱的样子。
终于到了交易的时间,石安如约来访:“钱呢?”人还未坐下,他就急忙问道。
“依照你说的,全部准备好放在库房里。”风信说,“不要急,离天亮还早,不如我们坐下来谈谈运这些铜钱的方法?”
“不用了,你开给我一张票据,明天自然会有人来帮我领走这些钱。”石安拿出上次的布袋:“这里面是钻石的二分之一,明天来拿钱的会付剩下的部分。”
风信并没有这个意外动摇,等石安走后,表情反而更加兴致盎然:“我以为我已经掌握了全部,原来背后还藏着更有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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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英一进店门就看到了站在柜台后的药凉:“小丫头。”
“婆婆?你终于想通了来投靠我吗?”
“我是来办事的。”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锦囊,药凉接过,刚拉开绳口就吃了一惊。
是钻石!还有……她拿出昨天刚刚见过的票据。
怎么会这样!“婆婆,你跟石安是同谋吗?”
孙英愕然:“你怎么知道我老伴的名字?”
咦?“给这个锦囊你的人是你丈夫?”
“你胡说什么!”孙英生气地瞪眼:“我那口子比那个矮子长得好看多了!”
就在昨天晚上,有个人突然找到孙英,说是她儿子还活着,现在正因为重病等待治疗,拜托她带着这些不知名的石头到钱庄来换医药费,说是照他说的做一定能救到儿子。
药凉已经完全被弄糊涂了,怎么可能这么巧,跟他们交易的人居然和孙婆婆下落不明的丈夫一样都叫石安。
“走吧。”风信用扇子敲了敲她的头。
“去哪儿?”
“那个人一定还跟你说,要我把铜钱都运到索家,是不是?”
孙英点头。
“就是这么回事。”他信誓旦旦。
“哪回事?”药凉不知所云。
风信笑了:“我们所见到的那个人其实不叫石安,准确来说,他其实就是我们认为已经死掉的那个索图。”
仔细想来,风信和索图只打过一次照面,还是在对方戴着口罩的情况下,连声音也不曾仔细辨认。
印象中索图就是有个臃肿身材的矮胖子,可寅生说过,他曾在自己卧房里关了好几个月。
如果索图趁着这几个月消减,拿下口罩,改变发型,又会变成什么样?
“可是那个人的牙很正常。”药凉说。
“又有多少人真正仔细观察过索图的牙?他的口里真的有那么多钻石吗?”
一切都只不过是谣言,经过索图的刻意表演。
假设他只是为了炫富才撒下那样的谎又如何?随便杀一个跟他原先的体型年龄相似的人,再把对方的牙拔光,烧掉尸首。人们自然会怀疑死的人是被抢走钻石的富商索图,换言之也就是默认了他拥有钻石的事实。
药凉想起被砸掉的那些假古董:“该不会他其实没有钱吧?”
“我偷偷进过索图的保险库房,里面空无一物。”风信说,“大概他本来就不怎样富有,加上生意上的失败已经亏得一塌糊涂,最后为了有钱人怪癖的自尊心,才干出这种事来伪造钻石的存在。”
“但是他带来的钻石却是真的。”
风信拿出精美的布袋,温柔地凝视:“这个袋子是我母亲亲手做的,她年轻的时候是风靡江南的花魁,有个外国海商很迷恋她,不惜将做生意用的钻石送出了一半。”
“这么说,是从风家偷的?”药凉瞬间明白了索图找上同乐钱庄的理由,他认为即便风信发现了他的阴谋,也会因为对风家的芥蒂扣下这些钻石,与他同流合污。
但是,风信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不,索图太小看他了。
这个人即便做世间最险恶的事,也会维持着独自一人的尊严和气魄,光明正大地去散播黑暗,打破正义。
这一点,是始终萎缩在虚假里,不敢正视的现实的索图无法仰望的勇气。
“你是什么时候怀疑的?”药凉问。
“一开始。”风信说。
索图第一次以石安的名义上门时,伪装成对同乐钱庄只是耳闻并不熟悉的样子,可是最初他见到风信的脸时却问掌柜在哪里,这就说明他知道风信不是掌柜。
虽然也有想他或许听说过同乐的掌柜是女性,可是后来他又对着药凉问她是谁。
显然,这个人早已认识风信,却故作不知。
风信敲响了索府的大门,来开门的是寅生。
孙英一看到这个青年的脸立刻面色大惊:“阿仔?”
“娘……”寅生怔在那里。
药凉眨了眨眼,等一下,这是情况,这个瘦竹竿似的小厮,就是孙英口里遗传了体型的儿子?
“你真是阿仔?”孙英不敢相信地捏着石寅生的脸,手下得那么重,肉都发红了,青年却没有半点抗拒,反而从眼底泛起了真切的思念与重逢的幸福。
风信总算明白索图怎么会借用石安这个名字,又利用孙英来交易,如果收钱的人是索府内的小厮,一切就都看似顺理成章了,即便事后追究,共犯也变成这一家人,包括从来就不存在的丈夫。
**
药凉站在风宅的后门外,听到高墙内传来阵阵华丽笙歌。
风潮轻喘着跑了出来,站在她的面前调试了一下呼吸,才稳声道:“你找我?”
“这是风信让我还的。”药凉将钻石交到他的手中,“布袋我擅自留下来了,你不会介意吧?”
风潮有些失措:“不,这本来就是他娘的东西,要不是奶奶……”他顿了顿,“还是让他保存比较好。”
药凉摇了摇头:“我想他的意思是让你们记住,他娘也是这个家的一员。因为那位女性对这个家的爱重与仁慈,你们才能够共同拥有这笔财富,希望你的奶奶也能够明白这一点……虽然风信对这里毫无眷恋,但是他打心底想让自己的娘亲获得家族的承认,作为交换的条件,麻烦你为这件事多费点心。”
“交换……条件?”
“你那天会出现救我并不是偶然吧,当我说要去索家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是我要找索兰,但就在这之前,我们才刚刚讨论过你岳父的字眼,所以你这样问是确定索图已经不在索家。从一开始你就察觉到他的行为,但你不闻不问,只是跟踪监视,因为比起钻石的事,那块地的秘密要重要一百倍。”
风潮的脸上流露出惶恐的神色:“你知道了些什么?”
那之后,药凉调查过那座崩塌的房子,其中主要的立柱全部是用以铜为主的合金制成的——遇到一定热度就会变回雏型的记忆合金。
多半石安也是在无意间构造了这样的金属,并不完全了解它的属性,就把它用在了建筑上。他在山下的空地造了一座房子,不久后就被充军,而后孙英为了筹款让儿子读书卖了房子做抵押,房子就空置下来,也没有人发现不妥。
不凑巧的是几年后,投身地产业的索图四处搜寻能工巧匠,遇到了石安的儿子石寅生,他私自偷取了石安留给儿子的建筑笔记,按照里面的方法在那块地方建成了一片民居,于是问题就出来了。
“我跌倒在地的时候闻到了硫磺的味道,问了一下附近的农民,都说那里的土种出来的菜比别的地方都好,我想这一定因为火山灰堆积的缘故,火山灰内含有丰富的营养元素,但即使是死火山,附近的地壳运动也是很惊人的。尤其是民居聚集的那片地方,不定期的地热不断给构成房屋脊梁的记忆合金骨干加温,最后变型打乱了房屋的结构,自然就会崩塌。”药凉说。
想必石寅生后来也通过学习得知了这个道理,觉得愧对远去的父亲,又不知该怎样向母亲说,才不愿回家。
风潮听了她的一席推论,既受震撼,又有些自嘲:“这件事是我的失误。”
起初索图走头无路来找他帮忙,他借故压低价格买下了那块地,本想转手大赚一笔,结果请来的外国专家说出了跟药凉类似的话。
“如果传出去这块地就死了,我必须把损失降到最低点。”
药凉这时候笑了:“那么接下来就是作为交换的情报,其实你根本不必卖出那块地,那下面多半藏了温泉,你大可以把那里开采成旅游景点,这可是很多地方求都求不来的天然资源。”
风潮呆了半饷,才微微一笑:“我明白了,谢谢你的建议,就算奶奶反对,这次我也一定会让风信母亲的牌位列入祠堂。”
药凉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我还要去给老板买酒,再见。”
说着,就如盛夏的一股凉风般从风潮的身侧滑走,向着温柔的街光而去。
药凉回到钱庄的时候,风信显然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
“怎么这么慢,那小子骚扰你了吗?”
“他们家有戏班子在表演,我顺便听了一会儿。”
“那有什么,还没我说话还听。”风信嫌弃道,“就算她夜夜笙歌,又哪比得上我畅然一醉?”
饮一口酒,那快意沿着喉头渗透五脏六腑,仿佛要将尘世都一齐洗净,只余下满目清明。
药凉还在思索:“说到底,索图为什么一定要铜钱呢?有没有可能他这么不折手段地充势其实是害怕身家一旦暴露,女儿就无法嫁入风家?”
风信听了猛笑:“你就别用幻想美化他的动机了,人的自尊心本来就是件可怕的事,想当初我刚成立这家钱庄,库房空空如也的时候,我把身上所有的碎银子分放进箱子里,看着就感觉每个都是满满的,心里闷着乐。”
药凉愣住,这么说,那个人单纯只是认为铜钱显得数量多,就能幻想自己更加富有?
“这让我想到一个寓言。”她说。
有一个老人要死了,给三个儿子每人一个铜钱,要他们买东西把房间装满,谁做到遗产就留给谁。
大儿子买来米,二儿子买了沙,当然他们都失败了,最后小儿子买了一根蜡烛,点燃,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哈哈哈……”风信半醉地搂住药凉的肩膀:“我也有蜡烛了,我也是满满的。”
他有了药凉,于是心里就满了。
“对了。”风信想起什么,把一颗钻石放在药凉的手心,“忘记换回去了,送你。”
这可不好,药凉想,在她的时代送这东西可就要恒久远的。
跟这个家伙?太可怕了。
不过钻石又很闪。
纠结间风信又喝了半瓶,醉醺醺地往药凉身上一倒,满脸幸福地呢喃:
“天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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