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茹，江苏常州人。
有小说集《小故事》《美丽阁》等。
《心虚》刊于大益文学书系第21辑《灼》。
心 虚
周洁茹
吃了药，凯莉仍然在凌晨三点醒来。
拿药的时候医生还问她，上次的药怎样？凯莉说好像我能睡多一点了。
那好啊。医生说，这个真的讲缘分的。
也可能是心理暗示。凯莉说，我自己暗示自己这个药是有用的。
医生埋头在电脑上打字。打完了说，那你这个心理暗示还挺强大的。
凯莉说其实我不怎么看中医，不像这里的人，每天看，就是个日常生活。
医生一笑，继续打字。
凯莉想起来第一次看这个医生，虽然他全副武装，还戴了个面罩，但是仍然一眼看出二十岁左右。她就直接说了，现在的中医倒越来越年轻了。
他也直接说了，现在也不是老中医的时代了。
然后搭脉。凯莉感觉到他暗暗加了点力。
换手，医生说。凯莉不动声色地换了个手。
他又加了点力。
找不到吗？凯莉直接说。
是要用点力，医生诚实地说。
别人都这样？
别人不用这样。医生说，就你。
凯莉想起来第一次看中医，二十岁，突然腰痛，痛到坐不了椅子了，总要从椅子上滑下去，脖子也撑不住头了，如果不把下巴搁在桌上，头绝对会掉下来，就是那种感觉。
熬到下午，去中医院，与挂号处阿姨一通争吵，挂了针伤科。排队的人快要排到走廊尽头，凯莉看了一个没有人会去看的二十岁中医，不用排队。接下来每隔三个月，凯莉都会去看一次他。人可以遗忘掉很多痛苦，牙痛，生产痛，失恋痛，只有在痛的时候才痛，痛过了就不痛了，忘了。可是腰与脖子同时发生的痛苦，漫长又深刻，实在很难忘记。
二十五岁之前，你一定会腰椎间盘突出。二十岁中医说，他就是这么说的，如果你不改变你自己。
凯莉跨过二十五岁那一步，突然就想到了他。凯莉的腰椎间盘没有突出，她也没有改变她自己。
三十五岁那年，凯莉的一个朋友昏倒，送去急诊室，查来查去查不出来问题。朋友出了急诊室，叫凯莉陪她去看中医。
一间药店的楼上，特别隐秘的入口。一扇旧门，很白，也很破，又很隔音，凯莉听不大清楚里面在讲什么。凯莉的朋友出来很快，手里一张药方，写满了字。
血虚脾虚什么的。凯莉的朋友说，好多虚。
凯莉说那我也看一看？
我也想知道我哪里虚，凯莉对朋友说。
医生坐在一张很白很破的桌子后面，白衣白鞋，头发也雪白。看凯莉一眼，低头写起药方来。
凯莉主动地说，我上不来气。
医生一边写一边说，早上还是晚上？
有时候早上有时候晚上。
夜里睡得着吗？
睡得着吗？凯莉反问。
算睡得着吧，她马上回答自己。
头发雪白的医生头都没有抬。
夜里醒几次？
一次还是两次？凯莉反问。凯莉想的是如果睡得着怎么还会醒？还醒几次？
三四次吧。凯莉回答。
医生看她一眼，说，搭脉。
凯莉把手放上那个很旧的布垫，马上就感受到好多别人的手腕的温度，似乎那些温度仍然存在，不自觉地，悬了点空。
严重吗？凯莉问。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
不严重，医生答。继续写，一张纸快写满，又在最底下补了几个字。
凯莉又主动地问，我哪里虚？
医生笑了一笑，继续写，像是要写到永远。凯莉拿着药方走出来都不知道她到底哪里虚。那张药方后来不见了，于是凯莉一直不知道她哪里虚。
凯莉去了香港。
在香港凯莉哪里觉得都不太对，又说不上来是怎么不对，有人跟她讲要睇中医，她就去睇中医了。网上找的一位女医生，睇了三次，吃了九天药，也说不上来是对了还是不对，后来就不去了。也许仍然有点哪里都不对，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又去看中医已经是七年之后，凯莉仍然上不来气，更加上不来气。先看了全科医生，医生正怀着孕，肚子已经很大。
抑郁。怀孕医生肯定地说，这是抑郁，你要吃药。
凯莉只觉得医生抑郁，她将药扔掉，装药的胶袋上写着松弛。
凯莉看一位新中医，药性凶猛，与之前的大不同，深深的格格不入。
看第二次，凯莉主动讲，呼吸不好，有时半夜惊醒，心跳到不能停，简直心脏病发。
新医生冷淡地说，人人都是这样。
那次的药让凯莉顷刻胃痛，过渡都没有。如果真有心理暗示这种东西的存在，只能够讲，那种力量真是强大。
凯莉回过去看女中医。
负担太重了，身体跟不上。女医生说，她就是这么说的。
身体怎么跟上？凯莉问。
女医生笑笑，说，想多了。
不能不想啊。凯莉说，事多。
女医生又笑笑，又一纸密密麻麻。
凯莉看过一个小说，一个女的偏头痛，去看中医，你来我往，两个人在一起了。
凯莉发给一个学中医的朋友看。他看了，问，怎么就在一起了？过渡都没有的？
她只好复述了小说中的一句，“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快乐。”
他表示不置可否。
按照小说中的设定，几十年到处看都看不好的偏头痛，遇上一位神医，几针，好了，这不是妙手回春，这是聊斋志异。
凯莉二十岁时梦见蛇，告诉几个人，有人叫她记下来，一醒就记，醒久了会忘掉。凯莉记了一阵子梦。直到有一天有个朋友叫她不要再记，蛇梦就是性梦，凯莉强烈地否认，但此后再没有记过梦。凯莉也一直没有忘掉。
过了二十五岁不再发梦，直到三十五岁。三十五岁特别不同，对于凯莉来讲都不是整数，凯丽有时候比别人晚一点，有时候又比别人早一点。所以还没有立住，就不惑了，只会发生在凯莉身上，三十五岁。
凯莉梦见巨大怪兽，一夜吃了她的手，一夜吃了她的腿，第三夜怕是再醒不过来。凯莉再没有记录过梦，凯莉记得全部的梦。
凯莉的朋友昏倒，送去急诊室，查来查去查不出来问题。凯莉的朋友看中医，凯莉也看，朋友血虚脾虚，凯莉不知道自己哪里虚。
已经是七年以后，凯莉半夜惊醒，心跳到不能停，几乎要叫白车。
小腿前侧抽筋，每两分半钟抽一次，如果后侧倒好了，凯莉查了网，许多解释，位置都在后侧。小腿前侧的抽筋，没有解释。
早上看全科，需要一张转介信看专科，肯定是要照Ｘ光或者MRI，凯莉这么想，排除掉小中风。可是至少有十个人排在前面，她在门外等了一阵，去了隔壁的中医诊所。
中医全副武装，还戴了个面罩，仍然一眼看出二十岁。她就直接说了，现在的中医倒越来越年轻了。他也直接说了，现在也不是老中医的时代了。
搭脉的时候凯莉感觉到他暗暗加了点力。可是突然就不抽了。想起那位偏头痛神医，聊斋志异。又想起学中医的朋友，他还会算命，凯莉忘了他会算命，来香港前最后一次见他，他说凯莉五行缺火，凯莉说缺火会怎样？哪里会虚？
学中医的算命朋友笑笑，说，夏天去香港是对的，以后要多笑，穿红。
我的一个学中医的朋友说过我心事郁结。凯莉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医生挺认真地看着她。
我的朋友叫我多揉心口，郁结会散掉，凯莉说。
可是我揉着揉着就会觉得心更痛。凯莉说，就不揉了。
医生站了起来。凯莉看着他。
做扩胸运动也一样的，他说。
然后他开始做扩胸运动，凯莉看着他做了至少二十下。
那么跳广场舞也一样的，凯莉说。
广场舞很好。医生说，如果你能跳，跳一跳也是很好的。
凯莉快要四十五岁，怕是要提前知天命。
离开诊所的时候药方上写着虚劳，至于到底哪里虚，所有的医生都没有告诉她。
编辑：小 阮
校对：无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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