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吴贤友
1941年8月，抗日战争已经进入相持阶段，但日军侵华的气势依然嚣张。中华大地，生灵涂炭。时代风云在有着强烈爱国情感的巴金心中激荡，《废园外》就创作于这一时期。作品一发表，在当时对读者的心灵就有着强烈地震撼，时至今天，我们即使不了解日军轰炸昆明史实，也会为文中少女的惨死而悲哀，为作者对青春、生命的深情而感动，为作者必胜的信念所感染。文章写的深情饱满、凄婉动人，充分体现了作者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
一．语言平实，感情深沉。文章没有高昂的论调，也没有强烈的控诉，然而，就在这水样平静的文字中，却饱含着对生命的深情和热爱。“从墙的缺口望见园内的景物，还是一大片欣欣向荣的绿叶。在一个角落里，一簇深红色的花盛开，旁边是一座毁了的楼房的空架子。屋瓦全震落了，但是楼前一排绿栏杆还摇摇晃晃地悬在架子上。”巴老以貌似平静的语调描写了一座美丽花园的毁灭，一个年轻生命的夭折，一幅悲惨的战争图景，虽没有一句直接控诉的话，但那凄苦哀愁的氛围却那样地震颤人心。语言是很平实很朴素的，有的只是“我”朴实的诉说，“我”发自内心的真情。用的多是普通的口语语体，基本没有过浓的书面语色彩，也没有华丽的词藻。但作者却把青春生命毁灭的哀婉神情蕴含在平实的语言之中，从而使平实的语言中渗透出一种浓郁的真情，读来令人感到凄婉忧伤而又耐人寻味。
二．文字凝炼，意蕴深远。但平实并不等于平淡，朴素也并不等于死板，看似毫不经意，却大有深意在。如“这些花原先一定是种在窗前的”一句，单看此句可能会产生“花的位置变动了”的理解，因为“窗前”通常是空间参照点；而实际上花并未移动，而是建筑发生了本质的变化——“现在窗没有了”，以花为参照来定位现已不存在的建筑先前的位置，给人印象尤为深刻。又如“脸颊上一点冷，一滴湿”，用“一滴”修饰形容词“湿”，既突出了形象感，又实现了和“一点冷”的对称。不仅如此，作品还写得简练、精致，“连这个安静的地方，连这个渺小的生命，也不为那些太阳旗的空中武士所宽容。”两个“连”字，充分突出日本侵略者破坏一切，残杀一切，连一个小小的角落，小小的生命也不放过的暴行。写少女的死，只拈出“腿上全是泥土”的细节和女人的那一句话来刻画，一下子就牢牢地揪住了读者。这些都需要细细地咀嚼和品读，我们从这些平实朴素的语言中，才能感受出作者那种对生命的独特感情，才能体会到平实的语言中蕴含着的那种令人深思的意味。
三．手法多样，生动形象。文章并没有对侵略者的暴行进行直接揭露，而是寓描写、抒情、议论于一体，运用用多种手法，描摹景物特征，寓情于景。“花随着风摇头，好象在叹息。它们看不见那个熟悉的窗前的面庞，一定感到寂寞而悲戚罢。”花木本无情，但也为少女的遭遇“摇头叹息”和“寂寞悲戚”，反衬侵略者暴行之罪恶。“但是现在窗是没有了，楼房快要倾塌了。只有园子里还盖满绿色。花还在盛开。倘若花能够讲话，它们会告诉我，它们所看见的窗内的面颜，可是，如今永远消失了”他要告诉人们，生命与美是摧毁不了的，人民不会向侵略者低头的，花会见证侵略者的暴行的，寄情于景，寓意深远。“为什么这样静？为什么不出现一个人来听我愤慨地讲述那个少女的故事？难道我是在梦里？”连续三个反问句，作者无法抑制的悲愤之情如山洪喷薄而出，情透纸背。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花在人亡，物是人非，这是怎样的肝肠寸断。阅读本文，我们可以想见巴老那冷峻的脸上一定写满了无限的悲愤。“生命的毁灭、房屋的焚烧、人民的受苦，我看得太多了！但是一切是不是就把中国人民吓倒了呢？是不是就把中国的知识分子吓倒了呢？当然没有。”（见《废园外·后记》）我们在感受作者对青春的留恋和赞美，对扼杀年轻生命的暴行的控诉之外，还能见着他对民族抗战必胜的坚定信念。
【附原文】
废园外
巴金
晚饭后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又到了这里来了。
从墙的缺口望见园内的景物，还是一大片欣欣向荣的绿叶。在一个角落里，一簇深红色的花盛开，旁边是一座毁了的楼房的空架子。屋瓦全震落了，但是楼前一排绿栏杆还摇摇晃晃地悬在架子上。
我看看花，花开得正好，大的花瓣，长的绿叶。这些花原先一定是种在窗前的。我想，一个星期前，有人从精致的屋子里推开小窗眺望园景，赞美的眼光便会落在这一簇花上。也许还有人整天倚窗望着园中的花树，把年轻人的渴望从眼里倾注在红花绿叶上面。
但是现在窗没有了，楼房快要倒塌了。只有园子里还盖满绿色。花还在盛开。倘使花能够讲话，它们会告诉我，它们所看见的窗内的面颜，年轻的，中年的。是的，年轻的面颜，可是，如今永远消失了。因为花要告诉我的不止这个，它们一定要说出八月十四日的惨剧。精致的楼房就是在那天毁了的。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一座花园便成了废墟了。
我望着园子，绿色使我的眼睛舒畅。废墟么？不，园子已经从敌人的炸弹下复活了。在那些带着旺盛生命的绿叶红花上，我看不出一点被人践踏的痕迹。但是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陈家三小姐，刚才挖出来。”我回头看，没有人。这句话还是几天前，就是在惨剧发生后的第二天听到的。
那天中午我也走过这个园子，不过不是在这里，是在另一面，就是在楼房的后边。在那个中了弹的防空洞旁边，在地上或者在土坡上，我记不起了，躺着三具尸首，是用草席盖着的。中间一张草席下面露出一只瘦小的腿，腿上全是泥土，随便一看，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人腿。人们还在那里挖掘。远远地在一个新堆成的土坡上，也是从炸塌了的围墙缺口看进去，七八个人带着悲戚的面容，对着那具尸体发愣。这些人一定是和死者相识的吧。那个中年妇人指着露腿的死尸说：“陈家三小姐，刚才挖出来。”以后从另一个人的口里我知道了这个防空洞的悲惨故事。
一只带泥的腿，一个少女的生命。我不认识这位小姐，我甚至没有见过她的面颜。但是望着一园花树，想到关闭在这个园子里的寂寞的青春，我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搔着似的痛起来。连这个安静的地方，连这个渺小的生命，也不为那些太阳旗的空中武士所宽容。两三颗炸弹带走了年轻人的渴望。炸弹毁坏了一切，甚至这个寂寞的生存中的微弱的希望。这样地逃出囚笼，这个少女是永远见不到园外的广大世界了。
花随着风摇头，好像在叹息。它们看不见那个熟悉的窗前的面庞，一定感到寂寞而悲戚吧。
但是一座楼隔在它们和防空洞的中间，使它们看不见一个少女被窒息的惨剧，使它们看不见带泥的腿。这我却是看见了的。关于这我将怎样向人们诉说呢？
夜色降下来，园子渐渐地隐没在黑暗里。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但是花摇头的姿态还是看得见的。周围没有别的人，寂寞的感觉突然侵袭到我的身上来。为什么这样静？为什么不出现一个人来听我愤慨地讲述那个少女的故事？难道我是在梦里？
脸颊上一点冷，一滴湿。我仰头看，落雨了。这不是梦，我不能长久立在大雨中，我应该回家了。那是刚刚被震坏的家，屋里到处都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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