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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有人跳楼！”
李阿姨背后传来骚动，几只胳膊推推囔囔似蛆虫蠕动，把她往前挤。
李阿姨一肚子邪火，烧在皱巴巴的眉头上。
早上小孙子喝牛奶想多加一勺糖，儿媳妇死活不准，说是糖吃多了对孩子身体发育不好。不就几勺糖嘛，又不是吃不起，惹得孩子临走前眼泪汪汪，哭碎了她老人家的心。
李阿姨跟儿媳妇拌了两句嘴，顶着空肚皮出门，想买只鸡回去弥补孙子，哪知浩浩荡荡的买鸡队伍七扭八拐望不见头。
李阿姨踮脚，眼巴巴张望队首。
蓝色塑料棚不时冒出来几朵大红冠子，她憋足劲拉长身子也数不清里面到底还剩几只鸡，转而去数排在自己前面的人头。
“要跳了——那人要跳了——”
要跳就跳，吼什么吼？
李阿姨啐了口唾沫。
她倒希望快些把事情闹大，好把排在她前面的人吸引过去，让自己顺利买到一只鸡。
令她失望的是，黑压压的后脑勺偶尔转过一张脸来，向后瞥一眼，又迅速扭过头去，所有排队的人近乎一致地坚守于自己的位置上。
鸡贩子又从塑料棚逮出一只鸡，毛色黯淡，鸡爪上长满粗糙的鳞，喙缘处散布几处白点。
老母鸡脖子一缩，胸脯急促起伏，眼睛忽闪个不停。
李阿姨冷笑——这不是一只好鸡——不知是哪个倒霉蛋，眼睛还真是不会挑。
鸡贩子扣住母鸡粗短的脖颈，母鸡“咕叽”一声，来不及挣扎，眼睁睁看着鸡贩子一刀割开自己的喉咙。
忽听身后一声闷响，尖叫此起彼伏。
“啊——人掉下来啦——”
与此同时，鸡血如注，倾泄落入碗中。
断了脖子的鸡下半身缓缓地抽搐，嘴角不断有血水冒出来。
李阿姨仿佛在老母鸡朦胧的瞳孔里看到他们一群人黑压压的倒影。
“各位客人，今天就到这儿，鸡卖完了。”
“咳，晦气。”
李阿姨与同自己一样没买到鸡的人一齐骂骂咧咧，绕过围观跳楼的人群，悻悻离开。
2
李阿姨最后挑了半斤精品排骨，炖在砂锅里，文火慢熬。
“最新消息，罪犯马某某，目前正在潜逃中，警方全力追捕……”
肉香斥满房间。
李阿姨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是时候出去接小孙子回来吃午饭了。
她“啪”一声关掉电视。
李阿姨下楼时遇到隔壁王太太，诧异道：“哟，现在才把菜买回来呀。”
“可不，你知道嘛，菜市场对面的大楼上有人跳楼，警车停了好几辆。交通瘫痪，人堵人，可把我害苦了……”
“跳楼？我早知道了。早间买菜的时候，我亲眼看见有人从大楼跳下来，吓人一跳！”
“是嘛？！”
李阿姨得意地接受王太太惊奇目光的洗礼，不由得挺了挺胸膛。
茶余饭后的闲谈中，亲身经历者永远拥有话语权。
“那你知道吗，听说跳楼的是个女孩子，二十出头，刚刚大学毕业。”
“这倒没听说过。”李阿姨摇着头。
王太太总算找回一点自信：“现在还生死未卜，谁晓得这娃娃为什么跳楼，警察还在录口供呢。”
“现在的年轻人，太玻璃心，碰上点事情就寻死觅活的，还堂而皇之自称患上‘抑郁症’。以前咱们那个年代，连饭都没得吃，咋没几个人患抑郁症？”
“说得对。父母含辛茹苦将你拉扯长大，供个大学生出来多不容易啊。哪知养成个大白眼狼，这说去就去了，留下爹妈独自伤心，多不负责任。”
“造孽啊！真叫人寒心！”
李阿姨痛心疾首。
3
就着排骨汤，小孙子整整吃完三碗饭，李阿姨喜笑颜开，早上的不悦一扫而光。
下午送完小孙子去幼儿园，打道回府，李阿姨再次经过事故发生现场。
场地已经被打扫得很干净，只剩下一摊黢黑的血斑污渍，粘黏着几根枯瘦的鸡毛，在来往路人的脚下瑟瑟发抖，不比鸡贩子的鸡们屙出来白一片黄一片的粪便显眼。
旁边小卖部聚集着三五个人，原来是老板在讲早上发生的事件。
“当时我正逮住一个偷我们家香烟的小偷，那个女的突然从楼上跳下来，地面‘嘭’一声闷响，把我都唬住了，还以为地震，正准备往外跑，回头看见一片血红，眼睛鼻子嘴巴都在淌血。”
“嘿嘿，我抓住的那小子都吓到尿裤子了……”
老板的语气兴奋，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
浓妆艳抹的姑娘发出一声轻笑，旋即掩住嘴：“太可怕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李阿姨迫不及待插话：“咳，今早我也见着了，害得我排了老半天的队连一只鸡都没买到。”
“诶哟，是嘛？那可真恼人！”
目击者的身份让李阿姨很快融入聊天群体，比起其他旁听人员的一无所知，油然而生的优越感令她心满意足地微笑。
“你们知道那女的为什么跳楼吗？”
老板突然压低声音，神秘道，“听说死者生前遭人糟蹋过……”
“所以想不开才自杀的吧？”
“十有八九。”
“这女子还真刚。好好活着不行，非要寻死。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活什么活呀，就该去死。你们想想为啥不找别人偏偏找上她？多半是她自己交了不好的朋友，或是衣服穿得暴露。”
“还是您老人家高见。”
老板笑嘻嘻回应李阿姨。
“那是，”李阿姨背挺得像胀满风的船帆，“还是我家孙儿乖，中午吃了三碗饭。”
李阿姨翘起三根手指，凹凸不平的指缝框住对街电线杆的一角，那里贴着一张追捕令，她浑浊的眼睛无法看清上面的字迹。
只觉得上面张贴的肖像有点眼熟。
4
女子轻生的消息令原本平静的社区炸开锅，人们仿佛受邀参与盛世狂欢，一时人人张嘴闭嘴皆为跳楼，有人惋惜，有人猎奇，有人高谈阔论，有人缄口不言。
凭借亲眼所见的话料，李阿姨晃荡在外与人话唠一下午，满满刷了一波存在感，顿觉神清气爽，五脉通畅。
而在拉开门见到下班回来的儿媳妇的一瞬间，她整个人又不好了。
糟糕透了，真是糟糕透顶了。
她风流倜傥聪明能干的儿子怎么会看上这种女子，整日搽脂抹粉，大早就出门上班，半夜方归，工作的事情满嘴溜，也不见得管管孩子。
虽说钱赚得不比儿子少，但媳妇毕竟是女人家呀，妇人就该守女训，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不说端茶送水，就算儿子让她下跪她也得听话。
怎么？能挣两个钱骨头就硬了？一下班回来饭也不煮就直接瘫沙发上了？
李阿姨把怒气摔到铝合金防盗门上，径直走向厨房。
儿媳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了缓和气氛而开口：“妈，你回来啦？”
见李阿姨不吭声，儿媳妇随便扯出个话题，尴尬道：“今天菜市场对面有人跳楼，妈您听说过吗？”
“我老早就知道了。”
李阿姨心里忿忿地想，亏得跳楼的不是你。
“跳楼的姑娘是鹏鹏幼儿园的英语老师，才本科毕业呢，曾经还教过鹏鹏一段时间的英语，真是可惜了。”
“能有什么可惜的，清白都被糟蹋了，还不如去死呢。”
“我倒不觉得这是原因。”儿媳妇叹了一口气，“听说那姑娘的事情发生后，成了众人热议的对象，那些人骂她，还教唆孩子孤立这姑娘，老师定是不堪侮辱才决定跳楼自杀的。这个世界虽说不尽人意，但该是承受了多大的委屈，才甘愿舍弃性命啊。”
李阿姨老脸臊红，认定儿媳妇是在含沙射影了，抄起捂在锅里烧得热气腾腾的锅铲，指向儿媳妇破口大骂：“你懂个啥。人家自己寻死觅活，有谁往她背后推了一把吗？个人没能力在社会上混下去，就不要怪环境太恶劣。早去早完事，不要碍着别人的眼！”
儿媳不知所以然，惊得目瞪口呆，面色红一阵白一阵。
半晌，才见她拿起沙发上的外衣：“妈，今晚我和俊峰有个应酬，晚饭就不在家里吃了，晚上麻烦您照看一下鹏鹏。”
5
鹏鹏晚饭后就被李阿姨带来了麻将馆。
“奶奶，奶奶……”
胖嘟嘟的小手拨弄李阿姨的衣角。
手里正搓着麻将的李阿姨露出满褶子笑容：“鹏鹏乖，去找哥哥姐姐们玩，奶奶忙着喃。一会儿赢大钱，给鹏鹏买糖吃，好不好？”
“不好……鹏鹏喜欢奶奶，鹏鹏想跟奶奶一起去外面玩……”
鹏鹏不安地搅动自己的手指，麻将碰撞的声音很快淹没孩子娇弱的话语。李阿姨摩挲着手中一张幺鸡，两眼放出精光，根本没听孩子在说些什么。
所有的大人都没注意，有个软软糯糯的小身影跑出了麻将馆。
“小朋友，你想不想吃糖啊。”
鹏鹏觉得，眼前这位叔叔很面熟。
想起来了。
有天晚上，黑漆漆的天，奶奶又去麻将馆里打麻将，忘记来幼儿园接他。他等啊等，最后是好心的英语老师不辞辛苦把他送到了家门口，还笑眯眯地对他说晚安。
英语老师真是一个跟妈妈一样漂亮又善良的女孩子啊。
鹏鹏这样想着，并飞快奔上楼，搬来小板凳，站在窗边目送英语老师离开。
小树林，那片小树林——鹏鹏最害怕经过那片小树林了，阴森恐怖，童话里的格格巫都是住在那样的小树林里。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老师快要走进那样的小树林里，不由得心都提上来了。
还好，在英语老师走进小树林后，有个高大的男人前后脚跟随老师的步子跨进黑暗中。
鹏鹏终于松了一口气。
男人是老师的朋友吧？有那么高大的朋友守护着她，可亲又可敬的英语老师应该就不会被坏蛋格格巫抓走了吧？
恰好此时奶奶喊鹏鹏吃饭，鹏鹏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窗前。
那天是英语老师在他们班代课的最后一天，此后，鹏鹏很少见到这位美丽的天使。
只是后来偶尔遇着了，老师的眼圈总是红红的，也变得不爱搭理人了，与之前活泼开朗的模样大不相同。
鹏鹏很不理解。
鹏鹏更不理解，，奶奶经常与其他家的奶奶聚在一起聊天，偶尔碰到路过的英语老师，她们便提高嗓门，笑得很大声很得意的样子，嘴里说着脏话。
鹏鹏不明白那些词的意思，但他觉得此刻的奶奶才像格格巫，他想跟老师打招呼，也想告诉奶奶在公共场合高声喧哗是不礼貌的行为。
可是他太小了，奶奶把他的手攥得紧紧的。
对了，眼前这个叔叔就是那天晚上尾随英语老师的男人。
鹏鹏开心地接过那颗糖。
“哟，大家伙都晓得早上有人跳楼的事了吧。”
李阿姨今晚手气不佳，连输三把。当烫黄毛卷、戴金耳环的刘阿嬷用她特有的像从蜂蜜罐里挖出来齁死人的声音响起时，李阿姨只觉得有针在扎自己的耳膜。
“都晓得了，都晓得了，整天都在谈这件事儿，不就死个人嘛，嘴都说烂了。”
刘阿嬷话音未落，李阿姨突然双手一拍巴掌，大笑起来：
“诶呀！我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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