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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
口述：铁名
整理编辑：忘川
题记：本文由铁名口述，以纪念他离世十多年的曾祖母，一个生于清末时期的普通女人的人生遭遇。文中所述由于时代悠久，细节上的东西以及时间准确度或有偏差，已无从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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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曾祖母是在05年走的，这个一向身体康健的老太太自摔了一跤，缠绵病榻一个余月后，便溘然长逝了。
这个活了百岁余的老太太几乎把一生时光都留在了大陆的最南端～我的家乡，一个叫徐闻的小县城。
严格来说，我和曾祖母并没有血缘关系，她是曾祖父的继室，一生无儿无女。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曾祖母是个被命运深深呃住了咽喉的女人，一生过得坎坷曲折，至死都没享过什么清福。
年轻时候，曾祖母生活在澳门一个普通的家庭，育有5个儿子，大的已十四五岁，小的还嗷嗷待哺。本人姓苏，夫家姓杨是个做苦力的，没什么经济收入还嗜赌，家中捉襟见肘，常常揭不开锅，生活十分拮据。
民国25年间，当时的澳门还处于葡萄牙统治下，平民生活贫困潦倒，民不聊生，吃不饱穿不暖。当时大字不识一个的曾祖母为了让一家子生存下去，决定跟人外出打工，只是不公的命运却将她推向了更低谷的人生深渊。
中国历史上贩卖妇女的行为一直都有，到了晚清和民国时期更是达到顶峰，那时候贩卖妇女随处可见。当时一心想出来挣钱补贴家用的曾祖母被以介绍工作由的蛇头诱骗到了外地，几经转折带到徐闻，卖给了当地一个年近年五旬，底下有2女1子的鳏夫，也就是我的曾祖父。
曾祖父的祖上是开轿馆的且规模不小，民国期间当地乡村习俗女子出嫁都喜坐花轿，因此曾祖父的家庭在当时来说也算是个富户。只是曾祖母来到这个家时，国内正处于民国期间大动荡大转变的时期，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终结阶段，轿馆的生意已逐渐衰败，曾祖父的家景早已不复昨日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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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高祖母（曾祖父的母亲）始终不忍自己的儿子，孙子过着这样无人照顾的生活，却又苦于在本地一直找不到愿意嫁过来照料这一家子的女人，正好碰上被拐骗过来的这个女人，于是就作主直接买了下来做了曾祖父的继室。
1939年～1945年期间，自日军占领海口市后， 从海安、白沙一带登陆，从海上进犯徐闻，多次侵扰，大肆烧杀，那时人心惶惶，局势动荡，外祖父的家庭已愈发的艰难，曾祖母从澳门的吃不饱穿不暖日子，变成了在徐闻担惊受怕的动荡生活，命运始终没有垂怜这个历尽沧桑的女人。
高祖母对当时这个买回来的女人并不满意，要不是因为家境衰败，自己的儿子又娶不上，根本不会要一个外地来过来语言不通的女人。村里的人在背地里偷偷叫曾祖母“黎婆”，外地来，语言不通的女人之意。
曾祖父对她，也说不上有什么感情，男权占统治地位的时代，对女人总是特别的苛刻又残忍。开始的时候曾祖母也曾不甘却无能为力与命运抗争，慢慢的就认命了，开始一心一意的伺候起这个小家来。
那时候的曾祖母好像忽然就想通了。也许是曾想到自己的儿女今生已无缘得见，又见到年幼的祖父实在可怜，终是动了恻隐之心，曾祖母把对自己亲生孩子的思念寄托了在当时还年幼的祖父的身上，将祖父视如几出。
1949年解放后，曾祖父家的轿馆被充公，又赶上了斗地主，斗富农的年代，曾祖父被划分为“黑五类”分子，家境迅速衰败，一向养尊处优已年过6旬的曾祖父不得不出来做木匠维生，平日给村里的人家打造木床，桌子，靠人家给的微薄酬劳养活家人。
曾祖父对于这门买来的亲事内心是抗拒的，但迫于母亲的强势威压下不得不从，对这个大字不识的曾祖母，多少是有些不待见的。除了情感上淡薄，生活上倒是没有亏待过曾祖母。
到六几年曾祖父去世的时候，家里已没落到连丧葬费都出不起，只好草草下葬了。曾祖父去世的时候，我的父亲还是个懵懂稚儿。曾祖父唯一留给这个买回来，共同生活里近二十年的半路夫妻的财产，是一条祖上传下来的雕花柜子，以及旧门板随便搭成的一张床。
无论多少的恩恩怨怨，都随着曾祖父的离去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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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母身材高大，约一米七有余，大脚，穿44码大的鞋子，走起路来脚底生风，特别偏爱肥肉、糖类和冰棍。到我出生时，曾祖母已从当初那个30出头的女人，熬成了已80多的老太太。那时高祖母、曾祖父，包括姑奶奶都早已相继去世了，曾祖母却依旧腰板硬朗、精神矍铄。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直到了我的出生，算起来，曾祖母来到这个家五十余年，带大了祖父，带大了父亲这一代，又带大了我们曾孙这一代的几个孩子。
回想起曾祖母这一生，她前前后后在这地方生活了70余年，却始终似是和这个小县城格格不入。不爱凑堆，也不爱拉家常，总是独来独往，也许曾祖母的心里始终装着另一个故乡，即使她从不提及。
曾祖母唯一交好的人，是她的妯娌，一个同样被拐卖过来的女人。也许是彼此有着相似的经历，两个命运坎坷的女人相处特别的合拍，只是自她的这位妯娌去世后，曾祖母又恢复了沉寂如水般的生活。
小时候的我调皮又捣蛋，成天闯祸。曾祖母对我特别的宠溺，每次闯祸总会无下限的包庇我，想法设法替我隐瞒下来，生怕被我父母亲责打。印象中的曾祖母对我特别的好，有好吃的东西总是先紧着我，小时候父母不让我吃冰棍，曾祖母会偷偷买来给我，祖孙俩背着家人躲在屋子里吃得津津有味，每次回想这些泛黄的记忆有，都觉得特别的怀念。
我印象最深的是， 曾祖母喜欢每天坐在门口打盹的模样。从前是坐在老宅的杨桃树，沿海地区多发台风，在一次台风来临将杨桃树吹倒后，曾奶奶打盹的地方就换到了自己房间门口的小椅子上。弯曲着膝盖，双手交叠置在膝盖上，眯着眼，身子微微前倾，头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的。
自我记事起，曾祖母的身上总有一股“虎标万金油”的味道， 无论头痛身热，都一瓶搞定。我隐约记得她提过，这是她年轻的时候，经常用的东西，每次同村的女人回来后，总会带一些回来给她。长大后，我才知道“虎标万金油”香港澳门那边特别常见的药品，曾祖母只是用这样的方式去缅怀另一个记忆里回不去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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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以后，从曾祖母及家人的口中，隐约知道曾祖母有过两次寻亲经历。
第一次是在曾祖母被拐卖过来的第三个年头，曾祖母娘家人几经周折打听到曾祖母的下落来先后来过几次书信，遗憾的是当时全都被强势的高祖母和姑奶奶烧毁了，她们怕曾祖母走后，这个家没有人照顾，于是生生阻断了曾祖母回家的路。
第二次是在曾祖父去世后。一个同村的女人因为躲避丈夫家暴，被曾祖母收留过的女人搭的线。
当年同村的那个女人因无法忍受丈夫的长期家暴，逃到了澳门后，嫁给了当地一户家境还不错的人家。生活稳定后，随着她前夫去世，自己又再无所出，这个女人又把儿子一家接到了澳门定居，每年过年都回到徐闻祭祖并看望曾祖母。
念及当年曾祖母的收留之恩，同村的女人起了为曾祖母寻亲的念头。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找了一些线索，给两家搭上了线，通过几回书信。澳门那边曾祖母的后人也曾表明了要亲自到徐闻来相见。遗憾的是后来那边的人突然改口，以相片相貌与记忆中有差异为由，说是自家认错了人，拒不相见，再然后就彻底断了联系。
时过境迁，一切早已是物是人非，曾祖母最小的儿子也已是个爷爷辈的人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无法评论对错。自此以后曾祖母再也没有提及此事，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淡然。
晚年的曾祖母是孤独的，奶奶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婆婆特别不待见，明里暗里都骂她是个老不死，曾祖母总是一声不吭默默忍受。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生颠沛流离，历尽困苦，从最初的日夜思念到最后连自己的家乡在哪都记不起来了。
曾祖母走的时候，穿的是十几年前自己亲自做的寿衣。曾祖母生前的意思是自己无儿无女，也不好给后辈添麻烦，这些个东西自己添置就好。曾祖母临终时什么话也没有留下来，走得安安静静，如释重负。
曾祖父去世和发妻合葬了在家族的墓地，曾祖母因为村里土地改革的原因则是安葬在村里的公共墓地。生不能和澳门至亲相见，死后入不了徐闻夫家墓地，这多少令人有些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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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祖母这一辈子似是拴在命运上的蚂蚱，拼命挣扎过，却也只是徒劳。这个一生从不被命运善待，却始终善待他人的女人，历尽人间疾苦和岁月沧桑，却终没有真正的归宿。
纵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唯愿来生，曾祖母儿孙绕膝，遇到的都是温暖，所历皆是光明，一路坦荡，再无风霜。一生无忧，平安喜乐。
好看的面孔太多，有趣的灵魂太少。愿你成为一个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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