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的夜，在荒野里行走就常能看见鬼火。星星点点地，飞行着，燃烧着，在你的前方，若即若离，苦苦牵引你的目光。
人死了，什么都可化为灰烬，只有发丝坚硬如金石。发丝，将生前的全部能量都凝聚起来，默默等待着，以坐穿地老天荒的耐心等待着，还有那誓死的决心，反正她已经死过了。多少次沧海桑田，多少次天翻地覆，甚至高山夷为平地，甚至平地一崛而为高山。
有那么一星鬼火，终于等来了一个日子。那一天，云开日朗，一丝天光神话般从天国射进墓室。那是她的一个后裔在犁地，尖尖的犁齿无意中将墓顶犁开。鬼火愣了一下，然后，一个斤头翻了出来。那神情，就如重生。她舞蹈着，吟唱着，大口大口地吞咽清新的空气。她化成一个小小的旋风，一个会舞蹈的旋风，环绕着她的后裔飞翔。那个后裔躲闪着，并粗声粗气地骂道：“去，去，鬼，你这鬼！”她却并不介意，依然热烈地飞。
太阳刚一落山，鬼火马上大放光明，像颗光芒四射的星。她异常兴奋，她欢快地跟着后裔回到久别的家园。院子里的一切都陌生了，只有当年的石碾子还立在老地方。鬼火倚在自家的窗棂上，深情地凝视着屋子里的子孙们，把窗纸照得通红，像着了火一样。屋内的人惊慌失措，他们一面把窗子挡上，一面哆哆嗦嗦焚香祷告……并没有人想起，要开门迎她回家。
鬼火扶在窗棂上，无声地哭了起来。她哭得很伤心，泪水把窗纸淋湿了一片。她在自家的窗前徘徊了很久很久。她想起了童年，想起了初恋，也想起了新婚，想起兢兢业业的繁衍。她扳着手指计算，也没有算出这屋里是她的第几代。无奈，她最后从烟窗里爬进去，用自己的体温把那已经发凉的土炕烤热。她担心后裔们爱凉。她一边发热，一边轻轻地哼着她曾经哼过的一首古老的催眠调，哼着哼着，她睡着了。
“啊……我怕，鬼，鬼，鬼……”夜半的时候，那个后裔突然大叫起来，粗大的黑脚把土炕砸得直响。那边，老婆醒了，咬牙切齿地骂：“魇着了，死猪！不让你去那地方，你不信。这下好，把那东西带家里来了，我们要倒霉了，你这死……”鬼火听得真切。她知道自己闯了祸。她悄悄从烟窗里爬出来，随着第一缕炊烟，轻轻地飘走了。她栖在村头一棵桑树上，远远地守望着她的家园，守望她的子孙们。桑树认得她，却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那个春天了。她曾仰首于桑树之下，用粉菱瓣一样的小手掬起她未来丈夫投下来的桑葚儿，笑声把树叶吹得微颤。现在桑树成了千年老人，她差不多快认不出来了。她落在桑树的冠上，痴痴地向村里凝望……每到深夜，她都更像高挂的红灯，而每个夜里蜂拥而来的魑魅魍魉，见了她都转身绝尘而去。村里出现了多年少有的太平与宁静。
火每当看见那个荷锄而归的后裔，泪水就大滴大滴地落下来。而那个后裔每走到这里鬼，总要抱着脑袋大叫着往村里逃。鬼火的眼泪越来越多，村里几乎每夜都微雨婆娑。终于有一天，鬼火燃尽了所有的燃料，她带着最后一点热望，熄灭在桑树上面。“她这回真死了！”那后裔在树下面长长吐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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