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安曾经对我说：“遗忘者是有罪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有着一种难以言明的独特虔诚。后来我郑重其事地把这几个字记在了笔记本的扉页上。因为你知道，没有了承载，记忆会很容易丢失。就像没有桨声的苏州河。总有人在生命的长河里遗失些什么。
遗失、遗落与遗忘
不妨闭上眼睛，就好比为自己的大脑清空一下存储吧。浩瀚的宇宙，沧海鲲鹏与涸泽蜉蝣；遥远的未来，回不到的过去，触手可及的现在；阿富汗与牛蛙；数不清的化学公式，在现实生活中冥思苦想也用不到的极限。
我喜欢新鲜有趣的生活。不重复、不交叠。始终变换着颜色。就像春天里娇艳欲滴的绿色草芽一样，充满鲜活的生命力。可愿望始终只是愿望。
有时候我看着周围的花花草草，感觉它们在对着我笑。它们的生命是那么地从容美好，不必为任何事所烦忧。让人忍不住久久凝望面露艳羡之意。古文中赞美人曾说：“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是心中至美，无人可撼动这地位。
我很感激大自然馈赠给我的一切。至少，眼前的一切都是完整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我不必满面愁容故作深沉地想：沉重的现实背后，是谁在替我负重前行呢？
天空静谧得像一弯清澈的潭水，万里无云，又像是谁偷偷取下来小心翼翼地清洗过的。阳光肆意地流淌在发梢指尖。它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日子美好得不像话，总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怀疑是从哪里偷来的。
遗失的小美好
没事的时候，我经常去找安玩。他的睫毛很浓密很长，仿佛黑色大蝴蝶翩飞之时流线型的双翼，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侧脸线条很好看。我们两家离得不远，中间隔着一道长长的巷子。那是一条幽深的巷子。巷子两旁长着许多过膝的指甲草。因为路人稀少的缘故，它们肆意地狂妄地发酵膨胀。
安是个阳光开朗的大男孩儿。当然，在年少不谙世事之时，他也没少干过坏事。主意都是他出的，但我常常是他的同伙。我之所以愿意和他一起玩儿，是因为他是我哥哥。我信任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给自己的罪名开脱，只是觉得很有趣。但我从来没有被冠以“坏孩子”的罪名，大家都相信我干不了坏事。大人们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为自己的罪名开脱
我们俩在一起玩的时间加起来可能有几年。而且，他是我的所有异性朋友里面，唯一一个同我牵过手的。
我是个冷清的人，可他的手掌总能让人感觉到温暖。
我们常常手牵着手走在校园里。这样的亲昵行为在有些年长的学生眼里被看作是忌讳。他们常常在高高的楼层之上喧闹着起哄，说一些不堪入耳的坏话。以至于我对学校里那些高年级学生的印象很差。向来如此。那时年仅十岁的我眼睛里满是疑惑不解，这分明是朋友之间再正常不得过的举动，他们想到哪里去了？
没有人回答我，直到后来我自己有一天突然明白了。男女之间似乎是不存在纯友谊的。其实世界还是很美好的，不是吗？好人好得纯粹，坏人坏得纯粹。
放学之后，我连书包也没卸就跑到安家里去看动画片。像我们提前在学校里约定好的那样。直到太阳西沉暮色渐合，奶奶的呼喊声划破小镇的上方的天空。
每一周都是如是度过。我们用银白色的勺子挖下果肉，榨成椰子汁，又把白纸里放上花生和糖，拿来大锤子做花生碎吃。用乳白色的大理石堆砌成莲花台，在小道里拍着皮球，然后天色阴暗，我们含着笑意道别。
升入初中后我几乎不再和他来往。也搞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偶尔学校组织升国旗的时候，我穿过拥挤的人群可以望见他站得笔直的身体。他个头很高，投在地面的影子细瘦颀长。
突如其来的悲伤
有一天我们在街上偶遇，他突然扭头对我说，“川，我觉得你的性格很好，平易近人。但是为什么从你眼里流露出来的东西，都是明媚包裹着的忧伤呢？”他眉尖微蹙的表情很是认真，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
“是吗？”一阵爽朗的笑之后，我选择了沉默。虽然我努力保持着唇角微扬的样子，可笑意却没有传到眼睛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心脏，心底猝不及防升腾起一阵悲凉。
他看我沉默的样子，沉吟了一声继续说道：“川，你不要总是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要不是你笑点低，我都不知道你笑起来可以那么好看。”他略微沙哑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听闻此言抬起头瞄了他一眼。他眉梢轻扬，羽睫浓密，脸上如沐春风。
之后我又慢慢把头垂下。
“真的，你笑起来的样子，简直是坠落人间的天使啊。”他似是怕我不相信，又补充了这么一句。
我抬起头，正好撞上他的目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睫影深邃。
我笑得很开心。小孩子那种天真无邪的笑。纯净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笑。
昏黄的叶落
活得轻松快乐？其实这些年来，我一刻也没有轻松过。我知道很多大道理，但我就是没有办法像别人那样活得轻松快乐。就仿佛我生来就是为了奔赴某个使命的。我不喜欢麻烦别人，因为我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世间，人情债最是难还。我习惯了什么事情都自己来扛。
一个人独自面对。
晚上街道上亮起路灯，仿佛人间烟火都是黄金的耳朵。
我踩着路面上的影子，同安告别之后大步地走向前。夜幕的渲染是太过浓墨重彩的一笔，光线有些暗淡，可是我却丝毫不感觉害怕。
我从小到大去过很多地方，但唯一令我感到心安的，还是我的故乡。虫鸣蛙唱，鸟语花香，所有喧闹的声音组合在一起，竟然可以化有为无，使得属于三界的领地在弹指一瞬变得万籁俱寂。
然而我最快乐的时候，就是我不思想的时候。
不思想的时候
没有月亮的晚上，我睡得很沉，仿佛床单上落满了星光。我幻想着自己就躺在苍穹之下。心脏也完全失去了负荷，呼吸突然间变得很轻盈。没有了声音。所有的牢笼与桎梏都消失不见了，再也不必想这样那样的事。那些像是距离我十分遥远的东西，踮起脚也够不到。
一觉醒来感觉自己的生命好像被过滤过一样，是鲜活多汁的绿色。饱满的丰盈的透明的那种颜色。仿佛插上一双翅膀我就能在一个小时内自己学会飞翔。
我做梦的时候大脑也在运转着，我的期望未必落空。我喜欢这种安定的感觉，好像是小时候低声呢喃着安的名字。他整个人迎面而来的气息，周身的阳光都有了味道。
再后来我们渐渐断绝了往来。一年中也难再见上一面。年岁照旧增长。不知是什么原因，就这样在彼此遗忘的岁月里开始了孤单的前行。
也没有刻意地去追溯源头。没有人努力地去搞清楚为什么，大家都不说，像守着某种契约，又都似乎心知肚明。
距离上一次他来找我玩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个年月日。只能这样说。那些无法用手指来丈量的年华。
我望向路绵延而过的尽头。雾很大。我的瞳孔里面似乎也有了些许琐碎的阴翳。
树木照旧在冬来夏往中变换着模样。那束阳光，怕是再也无法接近了。
我记得曾经有一次安问我：“如何证明你的人生不是蝴蝶的一场梦？”
“第一，我不是蝴蝶；第二，我一直保持清醒。”我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我尽量让自己的言辞听起来像个大人。
传说毛毛虫的身体里面，还折叠着一个庄子的梦。
更何况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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