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你尚年轻，蒙受岁月恩宠，不知愁，远离世事，单纯的耳朵月亮一样藏在乌黑的发丝里。成年人的单纯不能被原谅，你也不能原谅自己，于是，接受生活的耳提面命，谨记书本的箴言佳句，试图使自己慢慢老成起来。但无论你构筑怎样坚固的城防，总会以难以克服的弱点而一再沦陷。
这次诱惑你的是秘密。秘密是蚌的珠，独有的幸福与痛苦。她那么坦率地向你亮出秘密，像一条蛇亮出它的七寸。在那些阴阴晴晴的日子，光线铺开两张桌子的距离，面对着面，她用絮絮的诉说，来倾倒内心发霉的旧事。
那时候，你并不懂得拒绝聆听别人的秘密。做一个好的聆听者，被你当作道德修养的一部分，何况，也有好奇。世界上想倾诉的嘴巴总是在寻找最合适的耳朵，而你，热心肠，有同情心，对分析生活与人性有特殊的爱好和敏感，尤其是，你就坐在她对面，一米多点的距离，既可疏离又可亲近。你又是安静的，没有打听传播小道消息的兴趣与爱好，一个质量很好的容器。
那个泉眼被她越淘越大，奔腾丰沛的地下水从岩缝汩汩涌出，浮漾在那些上午或下午的明暗之中。她身体前倾，表情神秘，隔着桌子让嘴巴尽量向你靠近，声音有时高，有时低，她有时含笑，有时皱眉，有时伤悲。在不停的述说中，她喜欢将自己当作一名心理疾患者来剖析，忽而是病人，忽而是冷眼旁观的局外人，忽而是姐姐，忽而是罪人，忽而是女巫，忽而是地狱的囚徒，她痛苦，她忏悔，她怨恨，她奔跑，她呐喊，她焦虑，她软弱无比又泼辣疯狂。她说得嘴唇发暗，头发哔哔剥剥燃起红色的火焰。她完全沉浸于讲述的快感之中，既理性冷酷又感性迷人。
这些秘密并没有使你多么惊讶，无论是家庭琐事的鸡零狗碎还是追求爱情的苦恼，无论人性的弱点还是深深的忏悔，那些伤痛，迷惑，成长中女人的浮躁与悲伤，以及那些没完没了的后悔，后悔，都精彩不过你看过的任何传奇。
可是，倾诉本身打动了你，感染了你，你感到被信任的幸福。坦露秘密的人，把自己的伤口给人看，那一时刻，你甚至是感激的，感动的，她把秘密和过去托付给你，像一个母亲把怀中的婴儿放进你的臂腕里，你有的是悲悯与同情心，好为人师的旧习泛起，不知不觉地做了她的知心人，教导者，安抚她，点化她，绞尽脑汁为她出主意，仿佛自己成了可以引领她前进的一盏灯，她是美丽的，美丽又哀愁，让你心软和怜爱。
你没有意识到，当关掉倾诉的话匣子，脱掉呆板的工装，她活得多么畅快和丰富，聚会，K歌，游玩，美食，华衣和青春难挡的喜悦与激情。是的，她比你活得更有兴致。她只是要一只倾听的耳朵，或一个树洞，扔掉过去霉变的秘密，为了更加轻松快乐的明天，她只是脱掉一件旧衣服扔给你，而你，却还心怀怜悯地替她担忧，沉浸于她的悲伤之中，自作多情。
一切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承认你的谆谆善诱让她受益匪浅，她甚至学会了看书，学会了从容与温柔，懂得生活不只是燃烧和拚命，激越的性情，危险的倾向纠正了很多，她的爱人甚至表达了对你的感激。但她又痛恨这种依赖与帮助，为此感到开心又羞耻。一切关怀也是一种压力和束缚，你侵犯了她涂抹生活的自由，或许还有你的自以为是。而那些可耻的秘密和悲剧的暴露，让她又担忧又后悔又羞耻。
终于有一天，她把这点恨化作了卑鄙的伤害，用一些阴损的手段。
于是你才明白。人是不能与人轻易分享秘密的动物，那怕她把这秘密用多少感人的方式托在盘中敬献于你面前，也是不可以碰触的，人性的黑暗难以预料。这是个秘密的世界，每个人都是一个装满秘密的容器，分享别人的秘密，却如同神话中揭开所罗门王的瓶子，也许，你除了看到化作一股轻烟钻出的魔鬼，没有别的收获。
简单是你。虽然尽量小心翼翼，但在马路上行走，还是不小心踩翻了阴井盖子。在承受结果之前，竟是你不曾料到的。同时，女人有一个弱点，喜欢以交换秘密来回报分享秘密的感动。所以你已经忘记了这个过程中，你也失去了多少秘密。
后来在旅游中买过一串“三不猴”的玩具，一条藤上吊着的三只猴子分别捂着眼睛，耳朵和嘴巴，表示不看，不听和不说。以前只知道古圣先贤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现在才懂得，勿听的不只是“非礼”的东西。
简单是你。虽然天生的愚笨或者从小到大倍受呵护，使你在生活中总是显得笨拙与不够自如，但仍然希望在历练中一点点成长起来，所有无心的错误与有心的伤，都将化作促使你成长的风雨，浇灌出属于你的花朵。
我的心是一片旷野。
那我的心呢？
你的心是一只飞鸟，有时来我窗前唱歌。
秋天的旷野。谷稻已经收割殆净，只留下些未被运走的秸秆，庄稼的茬子和未散尽的植物的香，曾被遮蔽的草们现在都暴露在巨大的天光下，她们舒展又惶恐，式样各异的叶片，薄薄瘦瘦，在秋风中却都老了，举着硬的微小的果实，圆圆的果实，灯笼似的果实，豆荚状的果实……还有一两朵怕冷的浅色小花。
雁阵过后，蚂蚁、蟋蟀、蚂蚱、蝴蝶、螳螂、田鼠，垄上树头的秋蝉，都开始暗自思考自己的未来。风自在地跑来跑去，掀动我的睫毛和披肩，站在平阔的旷野之上，静静望着苍苍的天与闲淡的云，呼吸着尘土与青草气味混合的空气，被又大又空又孤寂的感觉包围着。
最近这个意象总在胸中涌动，像一只蛾子不时地咬动茧子想钻出来。又仿佛自己就是蛾子，想在混沌与茫然中咬出一点光亮来，到亮光处吐出胸口的那团乱丝，如拧干云朵中的水。
我在哪里呢？你问。
你们，我的亲人，当然就是住在这旷野之上。再阔大的原野，也需要温暖的小屋来为它压住阵脚，那是心的家，当我累了，寂寞了，就会回去依偎在你们的身边。
可现在，任凭在你们身边，那旷野一样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独处久了，会越来越喜欢孤独和寂静。电视的声音简直不愿听，由激烈的音乐转向听轻音乐，独自出门游逛，写毛笔字，画画，避免和人多打交道或保持亲密的关系，对一切都怕麻烦，就是现在有一场完美的爱情等着，也必绕道而行了。在春天里有秋天的情绪，是从前不曾有过的。心境的枯寂之象，是了悟了人生，还是我老了？
衰老是存在状态，一条无止无休的河流。衰老是从出生那一天开始的，还是二十岁生日到来的时候？药物、营养品、化妆品、运动、保持良好的心态和习惯等，只能延缓，让老去的过程变得长一些，就像放慢步子走路一样，可是，衰老何曾离去，它无时无刻不在叠加自己的阴影，如影随形，今天的我们，永远是比昨天要老一点，就像沙漏又掉下了一粒沙，似乎无声无息，还是离死亡更近了一步。
抵抗又顺从，除此还能怎么样？想今天永远比明天年轻一点，心里就该爱现在的自己。何况孩子正在代替我们享受着美妙的青春，也足以欣慰。
既然能够理解，为什么心还会空旷呢？既然有相爱的亲人牵念，为什么还会觉得像棵长空了的稻子，孤独地，轻飘飘地站在秋后的原野上。或像棵叶子发黄的树，恍惚而又无所适从地，渐渐失掉语言，也失去了表达与关注的热情。
年后到现在，时常做乱纷纷的梦，有时夜半突然醒来。那天我说“一心愁谢如枯兰”，虽是偶尔不快的夸张，这句诗跳进脑海，岂是无缘无故。难道是闲得慌，在春光里，无故寻愁觅恨不成？
站在旷野之上，你们都很远。旷野一样的心，有时又像一粒核般的小而紧缩，脆弱又逃避，没有人能抵达，没有人能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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