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女魂，恋母心
— 林风眠的仕女画
作者：月满天心
仕女是林风眠这一生中画的比较多的一个类型。历史上的仕女画也叫美人画，顾名思义就是描绘女性之美，美人画神态、姿态、体态，都是美的，具有典型意义的。仕女画多为精细工笔，精致微妙，以线立形，十分注重线条的流畅性与弹性，行而后韵，飘逸秀美。
仕女画的灵魂是仕女，点缀间却又将中国的传统文化融入其中，形成整体的古雅气韵。如只属于闺阁的轩窗娴静、琴棋自娱、美人榻斜倚、回廊听雪、团扇、云鬓、钗环、披帛、玉佩、罗裙……这所有配合的细节，都展示着古典文化。
仕女画难在造型和形态，美人体态形态之美，不是坐在书斋里能想象到的，需要观察，借鉴，所以仕女画自古就需要写生，有模特。仕女的主角一般都是大家闺秀，或赏花或读书或饮茶，无不姿态典雅，秀逸婀娜，淑女风范。
仕女画的几大特点，线条流畅，造型优美，颜色清雅，表情丰富，构图上，或横幅多人或竖幅居多。
林风眠笔下的仕女又与传统有许多不同。
他的仕女画有几个独特的地方，一是构图，他在画画构图上，一直有偏执的任性，那就是为画而画，甚至不靠提款印章平衡画面，他构图分割十分巧妙，也十分严谨，不会留一丝一毫的空隙，画完了，这幅画就是完整的，所以很多画他并不题字。
第二个特点，他画画的线跟书法完全没有关系，他运用自己的线条与色彩来表现女子体态之美。
第三个特点，他用色大胆分明，只用黑白灰，黑的醒目，白的柔情；时而用色丰润鲜艳，白、粉、蓝、石青、绿……都用。这些强烈的色彩并没有让他的画落入庸俗，反而更添一份梦幻之美。
有人说，林风眠画仕女，都在沿袭着他母亲的记忆，母亲在他生命里的印象就那么短短几年，但是这短短的陪伴，却在他的记忆力停留了一生。后来在杭州任教的时候，林风眠也多次寻找母亲，终究是没有找到。
他笔下的每一位女性人物，都有母亲爱的目光与影子，那目光又微微有一点怯与羞涩，那是一个年轻却不展眉的女性的日常目光，那是他一生最温馨的记忆和港湾，所以，在画仕女的时候，他会将这些影像从内心里放出一点点，再释放一点点。
林风眠的母亲是一位温柔娇小的女子，他曾经在回忆中说，母亲是苗族、瑶族、客家混血后裔，姓阙，名叫亚带。
母亲勤劳，善良，温柔。
但是父亲和继祖母不喜欢她。不被丈夫和婆婆喜欢，这在二十世纪，偏远的宗族治理下，是很悲惨的事，这种情态女性本就是以依附出现的，若是不被接受和喜欢，就会完全沦为一个家庭的牺牲品，没有任何话语权，没有任何存在感，除了做免费的，无休止的家务劳动、为这个家族生儿育女，就再也没有任何价值了！事实是，就算你做了这些，也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母亲非常苦闷而压抑，每日要操劳家务，做大量的活计，不仅仅没有来自家庭的慰籍和心疼，还要常常承受谩骂与冷眼。
后来年轻的母亲和染坊的老板产生了感情，遭遇了比受冷遇、繁重劳务更悲惨的对待。
林风眠直到很多年后，还在痛悔不该带母亲走进那家染坊，直接导致她从此陷入了悲惨境地。
林风眠回忆过这段经历：那时候，他特别喜欢在傍晚时分，结束一天的劳动之后到村子里的一家染坊留连。那个染坊简陋又小，也没有几种颜色，无非是一些靛青等。但是就是这样普通又简单的颜色，却能令村民们破旧的衣服焕然一新。
染坊的神奇，是林风眠对色彩第一次产生兴趣，也在他心里悄悄埋下了一颗种子——一原来一点简单的颜色，就能化腐朽为神奇的，这是他对色彩的最早认知！
一个小小的契机，为日后成为画家种下了种子，然而却将母亲的命运携裹进去。
林风眠的初衷其实很简单，他觉得母亲是漂亮的，染坊里染出的新衣，也是漂亮的，漂亮的母亲去参观一下漂亮的颜色，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母亲的家庭生活充满愁苦，身心都是压抑的，她又年轻漂亮着，拥有着鲜活的生命力与情感，所以遇到温柔的染坊老板，情感之花便开放了。一个已婚的女人和丈夫之外的男人产生了感情，这件事在小小的村落里是无法隐瞒的，他们的事很快就被发现了，在那样闭塞的地方，女人出现了这样的行为是要浸猪笼，万劫不复的。
族里做主的人们，将母亲绑在村口，用树枝抽，用鞭子打，不给饭水，南方潮闷的天气多虫蚁，这些虫蚁遇到母亲年轻的身体，如同遇到了盛宴，在她身上撕咬，爬动……母亲绝望的惨叫回荡在村落上空，也回荡在苍凉的夜色中。
族人们不肯放过母亲，几天之后，将她的身上浇了油便打算焚火将她活活烧死。父亲竟也于心不忍，苦苦哀求族人放过她。但是那些掌握了话语权的族人们，并不肯放过她，对于触怒了族规的女人，向来是如此对待。
没有通融，无需人性。
二十世纪的偏僻农村，几乎是乡绅族长统治中，自有一套规矩和法律，无可撼动，固执冷硬。
叶君健在《火花》中写过一段话，几乎就是这么一个情形：比如族与族之间闹纠纷，争执不下，有关人员在这里摆一桌酒席，把四方的绅士请到这里来评理。
女人发生婚外情这种事，在落后愚昧的乡村族长治理下，几乎是最大的罪过。
在点火的关头，只有六岁的林风眠像疯了一样冲了过来，紧紧抱住母亲大喊大叫，疯了一样咆哮挣扎。他手里举着一把菜刀，对着那些麻木又猥琐的大人嚎叫，要把全族的人都杀了。
孩子的疯狂与暴怒，吓住了那些族人，他们虽然夺下了他的刀，强行将他抱回家里关起来，却并没有点火烧死母亲。
母亲没有死，但是也不会被接纳和原谅，她后来被族人卖掉了，不知落入何方，不知命运如何。
母亲的去向成谜，也有人说经过了林风眠这一闹，母亲被悄悄沉塘了。
总之，在他六七岁这一年，年轻美丽的母亲永远消失了。
这一生，他都没有再探听到母亲一丝一毫的消息。
后来他的义女冯叶写文章回忆林风眠，写过他对母亲的回忆的文字。
他永远记得母亲的样子，他在回忆中说：
"
五岁时，一个秋日的午后，在小河边。母亲和她的堂嫂洗头发的情形，他记得很清楚，靠屋右侧是菜园，在菜园与空地间有一排很大的荆棘丛，开着鲜红色血一样的小花，我喜欢黑铁色树干，叶上会流出许多白汁，空地前面是一大片竹林和很粗大的槐树，不远就是小河，是我小时候喜爱去捉小鱼的地方。清澈的水和一块一块的鹅卵石里，都有很多小鱼。母亲的头发长长的，放下很好看。我在母亲怀里发小孩子脾气，抓母亲的头发，纠缠的她没有办法继续梳洗她的头发。
"
他还记得母亲她们一面制酒，一面烧热水。在一个大酒瓮里装好酒，放在灰堆里加热，周围烧着小树枝，同时烧水洗头发。在林风眠的记忆中：这一幅构图是很入画的，她们的衣服都是青黑色的。
这一幕与母亲相处的场景，是如此温馨甜美，他选择性记忆，将这一画面永远留在了记忆中，却尽可能忽略掉了母亲备受折磨，差点被火烧死的凄惨画面。后来他画的很多仕女，都有着这样温馨淡雅的情态，那都有母亲的影子。
他后期的作品宝莲灯等，都是救母题材，潜意识里，他一生都在为没有救出母亲而遗憾。
林风眠画仕女非常多，但是他的仕女图虽然体态各异，飘逸秀美，自有一番柔骨，但，那些仕女几乎都是一个表情，很少变化。那些统一的表情不同的人物，又都散发出淡淡的母性气息，慈悲、温柔，眼睛细长，瓜子脸，脸上笼罩着柔光，犹如菩萨低眉，有着不动声色的悲悯与淡淡的忧伤，但是你细看，她们却都是微笑着的，充满柔情的。
那是他记忆中最柔婉的母亲，一生最爱又最念的母亲。
作者简介
如果觉得《仕女魂 恋母心 — 林风眠的仕女画》对你有帮助，请点赞、收藏，并留下你的观点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