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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者:驰骋|远山孤坟 (中篇小说)

时间:2020-06-17 11:3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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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者:驰骋|远山孤坟 (中篇小说)

远山孤坟 (中篇小说)

驰骋

那座山不高,却很幽深。

奥迪驰进了山谷,道路变得曲折不平。两侧的山包起伏延伸,连绵悠长,越来越高,直伸向山洼中一块较平整的坡面。这块平滩当地人把它叫红山洼。

红山洼其实只是天山山脉的一个支脉,它所形成的山包都是黄土。那种大土包有山的形状,却没有山的气势,既不雄伟,也不壮阔,看上去倒有点灰暗,给人一种苍凉,荒芜的感觉。坡面生长的蒿草,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坡面,枯黄瘦弱,毫无生气。

从A市到红山洼,将近二百公里路程。姚峰驾驶的奥迪车行驰了一个多小时,便进了这条山谷。

姚峰向一座独立的山峰瞥了一眼,那熟悉的山梁和那堆黄土又从他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他觉得有点心酸,逐渐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愧疚和自责夹杂的感觉同时涌了出来。他暗自伤心:她已经躺在那座山梁整整三年了。

他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副驾座上的女人。她正在闭目养神,满头的大波浪环抱着那张俊俏的脸。虽然闭着眼,仍能显出她眼睛的秀丽。她纹了嘴唇和眉。嘴唇红中透着淡紫。双眉又弯又细。远看很漂亮,近看似有两条蚯蚓在双眼上面僵卧着。她怀中抱着的贝贝更秀气。贝贝身穿一件带花纹的金丝绒外套,脖子上用红线绳子拴着一只金光闪烁的小铜铃。它露在外面的皮毛,平整而光滑,闪着耀眼的亮光。贝贝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偎在主人怀里,在安静地养神。他内心不由得产生了一个狠毒的念头:他想骂人。可一时搜寻不到一句合适的骂人话。他突然想到了一句,在心里狠狠地骂道:“害人精。”他想:她能坐在这里,都是由她这张美丽的脸带来的。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车门,车门关得严实紧密,不会发生自动开启的现象。她的头很踏实地靠在靠背上,身子坐得端直。她也许从大城市来,根本不需要看山沟里毫无生气的荒凉景色,而只需要呼吸清新的空气。从车下了国道驰向这里,她的眼睛就一直微闭着,好像对土山两侧的景物不屑一顾。

其实,姚峰知道:她是在装睡。她不想睁眼,不想说话,是在逃避那个永恒的耸立在山梁顶侧的那堆黄土。她不想让他看出她的得意,她的幸灾乐祸,她的洋洋自得。奥迪下了国道,她便知道,前边是什么。车子要通过哪些弯道,哪座山梁,到达什么地方。走这条山道,驰向山谷的深处,她不想和姚峰说一句话。为了避免双方尴尬,她干脆闭目养神。

但她根本就没有睡。那座山梁上的黄土堆,像一座沉重的山头,幻化成排山倒海之势,向她的头部挤压过来。她想睁眼,却不敢面对那座山峰的汹涌来势。那个时时困扰着她的兰英,披散着长发,舞动着一双长臂,伸出十只尖利的手指,推动着一个圆形的黄土堆,大喊着:“我死的冤啊!”向她直逼过来。

她不敢睁眼。她分明知道是自己产生的幻觉,可还是不敢睁眼。她无法面对她,更不敢正视那座山梁和那堆黄土。她仿佛觉得:兰英正阴沉着脸,在山道的前面某一个地方在等待她。想到兰英,她就会想起三年前的那一幕,想起那条山路和道边被车轮碾压下的倾斜的水坑。

她和兰英是最要好的朋友。正因为她和她好,她才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触姚峰。她和姚峰的关系,在兰英的庇护下,发展的很快。没用多长时间,姚峰便投入她的怀抱。而兰英却浑然不知,一直被蒙在鼓里。很多时候,兰英倒充当了她的挡箭牌。她和兰英亲如姐妹,到兰英家就像在自己家一样随便。兰英意外死亡,她便顺其自然的进了姚家,成了姚峰第二任夫人。

她想:姚峰走在这里,一定会产生更多的回忆。他看到那座山梁和那堆黄土,会不会怪我替代了兰英呢?从他这些年的表现,对我的态度,似乎他已经不再怪我了。可是,他的内心是怎样想的,又有谁知道呢?现在,他明知道我在装睡,却只顾开车,一言不发,难道是触景生情,又想起了过去的许多往事了?

虽然自己取代了兰英,但,她敢肯定,姚峰决不会忘记她。

很多时候,她都会做恶梦。在梦中,她会时常见到兰英。她总是见她愁眉不展,听她如泣如诉地诉说冤情。有时,她悄无声息站在她的床前,看她和姚峰在床上缠绵,她一言不发,只是不眨眼地盯着,只看得她感到惊惧、恐慌、心虚、胆颤。最后,她不得不把姚峰推下身去。过后,她久久不能入睡。她的眼前一直浮现着那个沉默的兰英,她盯住她的可怕的眼神。有时候,兰英在梦中会变得凶狠残暴,不近情理。她眼露凶光,披散着长发,样子狰狞恐怖。她一进门,便不顾一切地向她扑来,嘴里喊着:“还我命来。”伸出十只尖利的手指,掐向她的脖子。

她惊出了一身冷汗,一翻身坐了起来,拉亮了灯。姚峰正在鼾睡,他均匀地呼吸着,好像也正在做梦,脸部的表情甜蜜而满足。卧室没有兰英,也没有她曾经来过这里的迹象。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她却无法从梦中走出来。她觉得兰英还在房间,在她看不见的某一个阴暗的小角落躲藏着,她会随时伺机向自己发起攻击,会在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取她性命。她再也不敢睡了,睁着两眼,盯着房间的每个角落,生怕一不留神,那个变形的兰英便直扑过来。

她真怕了兰英。她想不明白:兰英为什么会时常进入她的梦中。而且,对她极不友好。是怨自己抢了她的老公吗?是不想让她的老公和自己同床共枕,欢度夜晚的时光吗?

她不敢想到她。不敢回味梦中的情景。她想把兰英的影子彻底的从心里抹掉。可是,她做出了种种努力,都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兰英就像一颗钉子,钉在了她的心头,脑海和记忆里,时时伴随着她,让她渡过那些恐怖、惊惧的不眠之夜。

不该来的,真不该随姚峰再来这里。这个几乎被遗忘了的小角落,自己却鬼使神差的又来到这里。是排解姚峰旅途的寂寞吗?是怕姚峰在穿越这座山梁时,停车对那座孤零零的黄土堆祭拜?即是姚峰那样做了,你又能怎样呢?她毕竟是他的前妻,你无权指责他。也许,姚峰在你面前表示冷静,不露声色。他在内心对那堆黄土正在进行默默的祭拜呢?

姚峰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也许是三年,或者是更久远一点。他不是没到老家来过,而是匆匆路过,没进姚家门。他实在太忙了。他整天忙于生意、饭局、还有身边的几个小妹妹,几乎把这个山谷,以及在山谷中沉睡的母亲和妻子完全忘记了。

兰英沉睡在那座山梁已经三年了。母亲还在这条山谷的更深处。母亲是前几年迁坟迁到这座土山深处的。他今天赶了一百多公里路,就是专程赶来看望母亲的。

他驾车穿过那座山梁时没有停留,他不想让何莉莉随他去看望兰英。他知道:也许此时兰英已经知道了他来到了这里,并且看到了那个取代自己的何莉莉,兰英看到了她的得意自满的样子。她扬着头,闭着眼,似乎不敢正面望她,在刻意地回避她。兰英真想把这个取代她的享福的女人掀出车外,让她陷在车轮下,被碾成粉末。但,她还是避开了何莉莉,有姚峰在,她靠近不了她。姚峰会保护这个漂亮的女人,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同时,她也感到,姚峰的杀气太重,他浑身都透着一股阳刚之气。他还是那么帅气,老练而沉稳。他正值春风得意,志得意满。更有那轮骄阳正升在半空,把它的金辉洒满了整个山谷。她只有躲在一个阴暗的土崖边,望着他驾车驰过。

姚峰一闪念,兰英的影子便消失了。也许,刚才的幻觉太离奇了,完全是一种凭空想像,是虚幻的,根本不存在的。但,这种幻觉自从进入他的大脑,就像生了根似的,再也从他的脑海中驱赶不掉了。

兰英给他带大了孩子,和他渡过了生活中最艰难的日子。正当他生活,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却因为一次意外,离他而去。那真是一次荒唐而蹊跷的车祸。自己的原配妻子被碾压在自己驾驶的车轮下,而且,他和她都毫无防备,她便被车轮碾断了脖子。

兰英的死,一直是个谜。他无法想象,她下栽的速度会那么快,而且,从车门栽下去就把头陷入车轮下。突然的变故使他猝不及防。当他紧急刹车,扑到兰英的身边,一切已经晚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兰英的娘家人向姚峰要人,小舅子和他大闹了一场,并报了警。警察勘查了现场,并传讯了姚峰和何莉莉。虽然疑点很多,终因证据不足,无法证明他杀和谋害,只能以意外死亡结案,此事不了了之。

兰英的弟弟不服警察的裁决,还在继续上告,并暗中展开了调查。

后来,便传出姚峰和何莉莉的绯闻,这在姚家和兰英的娘家又掀起了一场风波。姚峰经受不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他无法再待在这里,便只身离开了家乡和这座熟悉的小县城,到A市发展。这一去,就再也没有踏上故乡的土地。

“咚”的一声,右前轮猛的一陷,把闭目养神的何莉莉和贝贝同时吓了一跳。

这种深陷似乎和三年前一模一样,也是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发生的。它只是一瞬间,便造成了人生的一场悲剧。他下意识地看看车门,车门关的严丝合缝,同样的深陷,而这次,却只是把何莉莉和贝贝吓得不轻。

“咋了?”何莉莉警觉地望了下车门,把身子往里靠了靠。

“汪!汪!”贝贝挣扎着叫了起来。

姚峰停下车,疑惑地说:“兴许,车轮下有个坑。”

何莉莉懒洋洋地抱紧贝贝,看了下两边的山坡,盯住前方说:“到了吗?”

姚峰说:“还远着呢,拐过前面的弯,再往前走,那里有一个平滩,大概还有两公里路。”说着,他便下了车,去车的右前方,检查车轮和路况。

糟糕,外前轮胎烂了。他刚才想心事,没选择路,轮胎被尖石戳爆了。

他拉开右车门,没好气地说:“胎烂了,下车吧。”

何莉莉不高兴地嘟囔道:“咋这么倒霉呀!这荒山野岭,没有修理厂,可咋办?”

姚峰说:“只有求救了,我给老四打个电话。”可他掏出手机,却没有信号。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何莉莉掏出她的苹果手机,也是没有信号。

“盲区。”姚峰说。

“咋办?”何莉莉感到了绝望。

“我到西边的梁上试试。”姚峰指着西边的山坡说。

“刚才,我们拐进县城,让老四一起来就好了。”何莉莉自责地说。

“我说进去一下,你说要多走十几公里路呢。现在没辙了吧?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姚峰一提起刚才的事就来气。

“我不是想让你把事情办完后,到老四家吃顿便饭吗?你怎么还怪我?”何莉莉不满地瞪了姚峰一眼。

“啥都是你的理。车坏在这里,到哪找人修?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鬼都没有,这可咋办?”姚峰边说边朝西边的土坡爬。

何莉莉下意识地四下一看,顿时感到头皮一阵发麻。西侧山坡光秃秃的,杂乱地长着一些稀稀拉拉的野草,那草匍伏在地面,好像永远没有长起来一样。东边也是一道荒坡,形状像山一样的大土包。准确地说,它不能成为山或者土山,只能称作土梁。前面,那不能成为路的路面,坑坑洼洼,既没有车印,也没有牲畜的蹄印。这里充其量只能说成是荒岭野谷。望不见炊烟和人影,甚至,连只寻草的山羊也没有,也许,只有野鬼在出没!

兰英会不会到这里来?那个冤死鬼,可能到处在找她的替身。她迟早会找谋杀她的人索命,她死的不明不白。她的飘荡的魂魄能善罢甘休吗?那么,她该找谁?谁又是真正的凶手呢?

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她惊恐地向四下一看:什么也没有。她突然想到:兰英是不会让她看到的。她的眼睛只能看到人,而不可能看到冤魂。这时,从谷口吹来了一股冷风,像从谷底随风飘来了无数只白森森的手爪,正从不同的方向扑面而来。这情景,和她梦中的情景如此相似,使她感到那些手爪都是兰英的。她恐惧地向姚峰望去,他已爬到了土坡顶,正在向前面的一个更高一点的土坡攀爬。她向他使劲招手,可着嗓门喊:“回来,快回来!”可姚峰既听不见也看不见,正在向上攀着。她想追过去,可高跟鞋没走几步就差点崴了脚。她猛地拉开车门躲到了车内,浑身像筛糠般一阵抖动,她紧紧抱着贝贝,紧张得把贝贝都弄疼了。

贝贝“吱吱”叫着,它的叫声和以往的不一样是那种痛苦,恐慌和抗拒,在这荒野听起来让人感到阴森森的。她想:一定是自己刚才慌乱,使贝贝第一次体验到了疼的感觉,向她发出了不友好的抗议。

她放松了贝贝,它顿时安静了下来可是,她的恐惧感不但没有消失,反而上升了。她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件事,那场意外的车祸。那时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前,她看到了兰英断裂的脖子和地上的那滩血,看到了兰英圆睁着的死不瞑目的眼睛,兰英鲜活的生命在一瞬间消逝了。她当时吓呆了,她像木头人一样呆立在兰英的尸体旁,呆愣了足有三分钟。

“怎么会这样?”想起当时的情景她就后怕。那情景时时浮现在她的眼前,挥之不去。姚峰为了远离这个伤心的地方,去A市发展。她在数月后,也追随姚峰而去。先是同居,一年后,她提出和姚峰正式登记结婚,姚峰却一直没有答应,她只好有名无实地和姚峰过,充当着名不符实的姚太太,享受着姚峰带给她的幸福而美满的生活。

“占了兰英的窝。”她时时这样想。是兰英命不好,她下苦,她享受,战争的胜负是看谁笑到最后。终究,她达到了目的。谁让她的命那么短呢?这都是命中注定,怨不了谁。

姚峰很费力地爬上西边的土坡,还是没有信号,他试图去更高的一个土坡试试。于是,顺着那道山梁向坡上艰难地走去,皮鞋坚硬地磨着脚面、脚趾,把他的脚趾硌得生疼。他只好选择坡面较平的地面,移动着脚步。他终于登上了一个较高的土梁,还是没有信号。他不停地转换着角度,伸出胳膊,把手机举过头顶,一切努力都白费了,他只好沮丧地下了土坡,回到奥迪车旁。

他忿忿地想:豪华轿车,在这荒山野岭,还不如一辆破牛车。电话打不出去,没有援兵,只能靠自己换胎了,可他从来没有干过这种活,也不会干,现在,只好硬着头皮学着干了。

他从工具箱拿出扳手,千斤顶,打开后备箱,取出轮胎。他做好了换胎的准备。

但奥迪车地盘太低,他无法把千斤顶放在前轴下。他脱了名牌西装,戴了双白线手套。他在驾驶室寻找着可用的座垫和毯子,却无法使用。后排座垫铺着高级毛毯,上面绣着漂亮的图案,绒绒的毛柔软,纤细,光滑,平整。他试图把它铺在车下,然后爬进车底,把千斤顶放在前轴下,可当他看到这条干净、漂亮的毯子,又把这种设想放弃了,他舍不得它。他想直接钻入车底,但那坑洼的地面,尘土、石子遍布,他的白衬衫和老板裤又会让布满尘埃的路面糊的面目全非。

何莉莉焦急地围着小车转,她看着塌陷的轮胎,忧愁地说:“再没有其它办法了吗?”

姚峰摇着头,无奈地说:“除了换轮胎,再没有任何办法。”

何莉莉愁苦着说:“你把前轮顶不起来,怎么换?还是求救吧,让修理工来弄。”

姚峰凶狠地说:“要能找来修理工,我还用你来提醒吗?看来,只有牺牲座垫上的毯子了。”

何莉莉说:“不行,坚决不行,毯子弄到土里,就只有往掉扔了。”她突然眼睛一亮,急急地,兴奋地说:“你把纸铺在地上不就行了,这么多的纸,一沓一沓地铺过去,肯定能给你铺一个棉垫子。”

姚峰犹豫着:“可这些东西是给妈的,用了合适吗?”

何莉莉笑了:“你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用过,一样可以给妈,又不是再不能用了。”

姚峰想:也是,那么多的纸呢,用些也无所谓,再说,现在是救急,就是让老妈知道了,也不会怪罪我的。于是,他快速从后备箱提出那两捆纸,解开,把那些黄纸,一沓沓地扔在车下。

何莉莉拿了一沓纸,垫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上去。贝贝围在她的身边它一会儿仰头看看女主人,摇动着尾巴,一会儿嗅嗅女主人的裤腿和脚,嘴里发出“吱吱”的叫声。何莉莉看到姚峰费劲地收缩着大肚皮往车下钻,又抬头看看挂在半空的太阳,她深长的叹了一口气,便站起身,到后备箱取出一个大塑料袋,然后又坐在了那块石头上。她在塑料袋中翻找着,取出了一袋糕点撕开,拿出两块,一块送到了自己的口中,一块放到了贝贝的嘴边。贝贝闻了闻,抬起头,瞪着两只圆眼,定定地望着她。她感到自己的吃相难看极了,贝贝都不吃的东西,她却大口吞咽着,她的肚子也太不争气了。

她和姚峰没吃早饭,贝贝也没吃。早晨走的时候,姚峰便给老四打了电话,告诉他今天要回家看老爸。如果当时姚峰不听她的,而直接去老四家,也许,她现在已经吃上午饭了。

她使劲咽下了那块蛋糕,又开始在塑料袋中翻找着,面包、芝麻饼都拿出来拆开,可贝贝一口都不吃。走时,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车会坏在山沟里。她没给贝贝带香肠和牛奶,她拆开了袋中的所有食物,可贝贝就是不吃,它只是摇着小尾巴,仰脸望着她,喉咙“吱吱”响着。它的眼中逐渐的汪满了泪水。她不由得一阵心酸,一把抱起贝贝,把脸贴在它的脸上,她用纤细、白嫩的手抚摸着贝贝光滑的皮毛,心疼地说:“噢,贝贝,我对不起你。我错了,我不该让你挨饿。”

她凶狠地朝姚峰吼了一声:“快弄呀!”吼出她又后悔。她知道,他比她还急,不能为了贝贝对他发火。

她向山口子那里望去,希望能出现一个人或是一辆车。大山的坡体曲曲弯弯,已经由多处凸出的棱角把来路遮住了。从那开阔的谷口,只能看到远处的天和天边漂浮的云。谷中吹进一股凉爽的风,顺着山谷卷起细微的尘土,向山谷的深处扑去。它起伏回旋着,用它看不见的利刃削着土坡的棱角,把那些凸出部打造的千奇百怪,惟妙惟肖。谷口,没有人,只有风,她和他似乎走进了一道死亡的绝地。

她似乎又看到了兰英,她随着那阵轻风飘逸而来。她身形修长,披散着长发,长发中隐现着那张毫无表情的冷峻的脸。一股逼人的寒气从那张脸中透出,使她不由得毛骨悚然。

她有点怕,想喊出姚峰,却见他正躺在平铺的黄纸上,往车轴下放千斤。蓦然,她的眼前闪现出三年前兰英入殓的情景:兰英躺在棺材里,身子的两侧装满了黄纸,就像她平躺在黄纸上。

何莉莉不由得一阵心酸。她真后悔,怎么会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让自己的男人也躺在了黄纸上,这真是犯了一个人生大忌。她的情绪顿时一落千丈。怎会舍不得一条毯子呢?这么大的一份家业,一条几千元的毯子,无非是牛身上的一根毛。她怎么会拿丈夫的鸿运,让他去触那个霉头呢?

不该的,这件不可预知的错事,给她种下了无法医治的心病。她觉得爆胎事件很可能是兰英在做怪,这条山路和这荒凉的山谷,早已给她埋下了潜伏的危机,随时会让她和姚峰遇上不可预测的险情。

姚山接到大哥的电话,吩咐杨丽赶快准备吃的和喝的。大哥三年没登家门了。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这几年忙的就连春节也没顾上回家。

姚山在第一时间把大哥要来的消息告诉了父亲,老爷子表情冷淡,只是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他对这个儿子已经淡漠了。他的到来似乎并不能给他增添一丝喜悦,相反,倒勾起了他很多的不愉快。

杨丽倒显得忙乱起来,大哥现在已经是身价百万的大老板了。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大哥和何莉莉来了,她用什么招待他们才好。她想在县城的餐厅定一桌酒席,让姚家的兄弟好好地聚一聚。可去餐厅,公公却躺在轮椅上,行动极为不便。她征求丈夫的意见,看这事怎么办?

姚山说:“好办,他又不是天神,来了,有啥吃啥。他就是再有钱,可忘了自己的先人,忘了自己的家乡和兄弟姐妹,他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这种人吃惯了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到我们这穷家来,你做个大盘鸡,随便炒几个菜,吃顿拉条子就行了。”

杨丽说:“说归说,可事情不能那样做,大哥毕竟三年没回家了,我们就是再穷,可一顿好饭还是能做起的,这事,和你说,等于没说,还是我来安排吧。”

杨丽放下手中的活,骑着电动车,匆匆忙忙地向集市赶去。

姚山推着父亲到院门口晒太阳。

老爷子坐在轮椅上,两眼无神地呆望着远处的天,田间那片茂盛的绿色,而后,把眼光投向了乡村的大道。大道两边栽了两排风景杨,枝干粗壮,绿叶茂盛,两排杨树秀丽挺拔,树梢伸出的枝叶,相互像要连接起来,绿树把村道遮盖的严严实实,远远看去,就是一条笔直的绿色通道。

路上没有车,偶尔有人骑着摩托,开着小四轮通过。老爷子眼光迟滞而呆板,他盯住一个地方,能看很久很久。有时,他在看天,看天空中云彩浮动、变化,从西边涌向东边。那飘飞的云一会儿像透明的白纱,一会儿又变成了浅灰、深灰,逐渐形成了黑块。有时,他在看田野的绿色。那绿在太阳光的照射下,也变幻着色彩,或深或浅,由淡色转为深绿,又转成翠绿,最后,被阳光洒满了一层灿烂的金色。他盯住它们,似乎在想什么,在追忆以往曾经经历过的那些岁月,在重温在那些岁月中发生的故事。也许,他什么也没想,只是紧紧地盯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老爷子患了脑萎缩,老年痴呆症。他的大脑时好时坏。心情好的时候,还能记起一些事情,心情糟的时候,他的脑子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起来。由于病情逐渐加重,他产生了语言障碍,由说不清话转为不会说话,跟人沟通,只能用眼神,摇头或者点头来表达。老爷子的哑语,只有姚山和杨丽懂,其他人根本不知道他摇头和点头在表达一种什么想法。

这次,老爷子却破天荒地盯着大路在望。也许,姚峰的到来唤醒了他脑海中的一点记忆,他在努力地追忆那个逐渐在脑海中淡漠的影子。姚峰是谁?他跟自己有关系吗?他一会儿觉得姚峰这个名字太熟悉了,可他又记不起姚峰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长得什么模样。他努力想着,调动起自己迟钝的思维,把这个姚峰从记忆里寻找回来。一会儿,他感到一片模糊,他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那个姚峰,他再也想不起来了,他离他太远,他搜寻,捕捉不到他。姚峰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

突然,他的心猛然震颤了一下。他不觉产生了一阵燥急。他本能地转动起轮把。轮椅慢慢向前移动。他双手使劲,不停地转动轮把,使它移动的速度逐渐地加快。他的双手鼓足了劲,轮椅直直地向前滑动起来。

“爸,停下。”姚山快步奔了过来,刹住了前行的轮椅。父亲的反常举动,使他大为吃惊。他不知父亲受了什么刺激,会使他产生过激行动。以往,父亲坐在轮椅上,停在院门口,就像被钉住了一样。父亲看够了风景,晒足了太阳,他便推父亲回家。这次,父亲怎么会突然有劲,转动轮椅?是姚峰的归来触动了他那根麻木的神经吗?父亲前行的方向正好对着村中的大道。难道,父亲要去迎接这个远去的儿子归来吗?

“爸,你想起我哥了?你想看到他吗?”姚山俯身问父亲,就像一个成年人面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父亲两眼呆滞地望着前方,轻轻摇摇头,又点点头。而后,又把眼光投向了村中的大道。

“爸,你想去迎接你的儿子,对吗?好,我推你过去。”姚山推着轮椅,走向了村头的大道。

其实,这条村道离他的院门口也就十几米,出他的小院,向右一拐,便上了村道。平时,老爷子在屋内待不住,在天气晴好的时候,总要到院门口晒太阳。从这里,他可以看到匆匆过往的人和车辆。如果天太热了,姚山便在父亲的头顶撑一把伞,轮椅上给父亲放了水与吃食,父亲会在院门口坐很长时间。自从父亲下肢瘫痪后,姚山和杨丽便轮换着陪他。家里、地里的活忙不过来,二哥姚波两口子、三哥姚梁两口子会主动搭把手,照看父亲或帮他们干地里的活。

到了路口,老爷子稳稳地坐着,看着村道的尽头。许久,身子一动不动。

姚峰换好了胎,把车向前开了五米。他下车,收拾那些铺在地面上的黄纸。他猛然发现了什么,惊叫起来:“哎,你咋把给妈的东西,都拆开喂了贝贝?”

何莉莉嘴角一撇:“怎么叫都喂了贝贝?我只是拆开了包装,东西一点没少,这些破东西,贝贝一个都不吃,走,快点办事,完事了,赶到县城给贝贝买些吃的,它饿得不行了。”

姚峰看了看杂乱的食品袋,生气地说:“你把食品弄成了这样,怎么给妈吃?”

何莉莉生气了。她恶狠狠地反驳道:“吃什么吃?她一个死人,能吃这些东西吗?你妈活的时候你不好好孝敬,死了给她献这个献那个,你是不是太虚伪了?你妈活的时候吃过你的一袋蛋糕吗?喝过你的一瓶绿茶吗?你现在倒大方了,给你妈买了这么多的东西。你说,她一个躺在黄土堆里的老太婆,怎么享受这些东西?这就是你那虚伪的孝心。我才不信这一套呢,趴在一堆黄土前,哭呀喊呀,顶用吗?迟了,要有那份心,早干什么去了,应该让她活的时候活好,不要假惺惺做那些哄死人的事。”

姚峰气急败坏地指着何莉莉,声音颤抖的连不成句:“你······你······放屁。你不信,跑这干啥来了。”

何莉莉一点都不示弱,她提高了声音,毫不留情地说:“我说错了吗?现在出事了,来找你妈了。要是早对你妈好一点,还会生出这么多的事吗?三年了,你回家看过你的老子吗?”

姚峰也火了。他忿忿地说:“尽是废话,我几次要来,你让吗?你敢回这里吗?现在倒说便宜话,你不要光说别人,你对你妈好吗?我看你对贝贝比对你妈都好。”

何莉莉逼近一步,两眼瞪着他,凶巴巴地说:“我对贝贝好咋了,最起码它还能陪我,让我不孤独,它对我忠诚,不像有些人,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尽是阴谋与谎言。最起码的一点,贝贝对我没有欺骗。”

姚峰败下阵来。他转换了话题:“好了,好了,都中午了,你到妈的坟上去不去呀?你既然不信,就待在这里,我一个人去。”

何莉莉发泄完了,也找个台阶下:“不去我干什么来了?找罪受啊!赶快收拾一下,去办正事,你和我闲抬杠起啥作用啊!”

姚峰蹲下身收拢黄纸。他忽地冒出一个奇异念头:他这样做,母亲会不会怪罪他呢?都说三尺头上有神明,母亲是否在高空中看到了这一切?如果真看到了,母亲会怎样想?会怎样看待这件事呢?偏偏在这里爆了胎,在这里让他和何莉莉红了脸,母亲为什么没有在冥冥中保佑他呢?

他抬头向高空望去,他似乎看到了母亲,她正漂浮在空中看着自己。母亲的脸上充满了怨恨,眼中流露出一种失望的光。那种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看了让他感到一阵心颤。

他觉得他的行为已经尽情地暴露在母亲的那双逼视的目光下,内心的种种想法也毫无保留地暴露了出来。是的,作为儿子,他太不孝了,无论是对死者或是生者,他都没有做到一个儿子应做的一切。他感到一阵愧疚,他无法面对死者,更无法面对生者。对于父亲,他所做的种种失误还可以补救。那么,对于死去的母亲,他只有诸多的遗憾常伴心头,时时折磨着他,使他的内心永不安宁,时时饱受着良心的谴责。

他也想到了弥补,但那只是他一点心血来潮的想法而已,在他的行动中丝毫没有一点表现。他弄不清其中的原因:是自己真忙的顾不上付诸行动,还是他的本能支配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行动。

他忘记了故乡,忘记了父亲和兄弟姐妹,忘记了生他养他的故土,忘记了长眠于地下的母亲。他都觉得自己很失败、很脏,满身的铜臭味。他失去了最亲的亲人。他除了有钱,什么都没有。有时,他想,一个人一旦失去了亲人、亲情,失去了那些值得留恋的,最宝贵的东西,他挣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

他一直想得到母亲的宽恕,原谅他这个远离家乡的不孝的儿子。但,母亲似乎并没有原谅他。母亲时常走进他的梦里,责怪着他。有时,竟然一言不发,只用一种怪怪的、埋怨的眼神死死地盯住他,使他惊惧地猛然从梦中惊醒。从此,整个晚上,他再也无法睡个好觉。

他终于下了决心,要到母亲的坟前,亲自向母亲忏悔、谢罪,并求得母亲原谅。他想:自己再不好,也是母亲的儿子。母亲会宽恕自己的孩子的,世上只有对母亲不好的子女,没有对子女不好的母亲,母亲可以舍弃一切,却无法舍弃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尽管有时,那块肉已经变质、腐烂,母亲也不忍心割去,这就是母子连心。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母亲一定会原谅他的,并会保佑他和他的子女一生平安,幸福健康。想到圆满处,他觉得母亲已经原谅他了,他也完全可以面对母亲的亡魂了,他便上了车,驱车直向山谷深处的一块较平的山洼驰去。

姚山给大哥打电话,却一直不在服务区。他知道,大哥去红山洼看母亲了,可到了中午,大哥的电话还是无法接通。他又拨了何莉莉的电话,也是无法接通。他有点不安了:几个小时,应该说,他们把什么事情都办完了,该不会出什么事吧。他无法知道大哥此时的行踪,他只有焦急的等待。

杨丽已做好一桌菜,他通知了二哥、三哥及嫂子前来家中,吃个团圆饭。这桌菜是杨丽精心烹饪的,手抓肉、大盘鸡、糖醋鱼、还配了一盘大虾,她把乡下能拿出桌面的好菜都做了。六道凉菜红是红,绿是绿。单等大哥一到,便动手炒热菜。姚家的老二、老三和妯娌刚从地里回来,接到杨丽的邀请,一齐赶了过来,单单只差大哥姚峰和何莉莉。姚家人是不把何莉莉叫嫂子的,她虽然嫁了大哥,成了姚家的大媳妇,可她却比杨丽还小了两岁,所以,姚家的兄弟、妯娌只喊她莉莉,更多的时候,跟她说话什么也不称呼,只是白搭话。

杨丽吩咐姚山去把老爷子接回来,让老爸先吃。按时间推断,大哥应该早到了,可他们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大哥来,桌子上的手抓肉、大盘鸡已不冒热气了。

姚家人全都等急了。

杨丽说:“咋办?”

二嫂说:“再等等吧,菜凉了,回个锅就行了,谁饿了,先嚼口馍馍垫个饥,等大哥来了一起吃。”

姚山去接父亲,很长时间也没回来。

老爷子端坐在轮椅上,两眼无神地向路的尽头呆望着。他银白的发丝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光,分外刺眼。他像一幅塑雕,在绿树丛中安然挺立,显得既威武又悲怆。

他呆在那里很长时间了。姚山来过两次,一次给父亲换了尿不湿,一次给父亲送了开水和糕点。他要推父亲回家去,父亲用眼神制止了儿子。姚山知道,父亲是在等他的大儿子。父亲已从模糊的记忆中把那个有点淡漠的儿子记起来了。现在,父亲只是坚守着一个信念:峰儿要来。那个淡漠了的儿子要来看他了。他守在这里,一定要等到他!

姚山来到父亲身边,俯下身对着父亲的耳朵说:“爸,回家吃饭了,我们回。”

父亲木然地盯着前方,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姚山说话。

姚山提高了声音:“爸,回家吃饭了。”说着,转动轮椅,就要回家。他猛然感到受到了一股阻力,一看,原来父亲的双手紧紧地抓住两边的轮子,使轮子无法前行了。他望着父亲的手,那两只手青筋暴起,瘦的只剩皮了,但它似乎仍然有力,竟能使他在推动轮椅时,受到了阻力。

姚山喊:“爸,松手。”

父亲的手似乎又往紧里攥了攥,丝毫没有要松开轮子的迹象。他不由得伸出手,抓住父亲的手指往开掰,父亲的手也鼓上了劲,就是不松开。他不敢用太大的劲,他怕掰断了父亲的手指,干脆抱起轮椅,转了个相反的方向。父亲还是不松手。姚波和姚梁看到这种情况,一起赶了过来。

姚波说:“爸,回家吃饭了,你把手松开。”

老爷子无动于衷。

姚梁说:“老先人拗上了,这样吧,我们把老先人抬回去,吃过饭了,再把他推到这里。”

姚山说:“只好这样了。”

姚波和姚山一边一个,一人抓住一个轮子,姚梁扶住后靠背,三个人一起用力,抬起轮椅就走。

老爷子猛然低下头,什么也不看,任三个儿子把他抬上往回走。

在拐弯的时候,父亲抬起头,扭转着身子,转过头,艰难而费力地回头向那条乡村的大道扫了一眼。

姚峰和何莉莉来到了母亲的坟前。母亲的坟在红山洼的背阴处。东边是一道大土梁,那道大土梁又被分割成几部分,大小不等,凸凹不平,一道梁和一道梁整体连接着。但在它们的面上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横断面,母亲的坟就座在横断面的突出部。风水先生说:“明庄子暗坟。”他四处转了一圈,最后选定了这块风水宝地。

这块墓地占据了很好的地形。坟的东边是土坡,东南的斜角也是土坡,土坡前面,开阔而平坦。风水先生选了这里,可以成为姚家的祖坟。百年后,后辈儿孙都可以到这里安家落户。而这个地方,就是再过一百年,数百年,姚家的祖坟也不存在动迁。

姚峰把黄纸和供品拿出来,放在母亲的坟前,往出拿的时候,他的手有些抖动。他脸上感到火辣辣的发烧,他狠狠地瞪了何莉莉一眼。尽怪这个女人,她把完整地带给母亲的烧纸和供品弄得凌乱不堪,他真有些羞于拿出,可他又拿不出其它的东西代替。如果不是路远难行,他真想赶到县城,重新置办这些烧纸和供品。他知道,祭拜死者要虔诚。他这样做,能算虔诚吗?这是对死者的不敬和亵渎,何况,前来祭拜的还是自己的母亲。

他真怨自己今天运气不好,偏偏在这个山谷爆了胎。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一切。自他行车以来,近二十年了,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不顺利的事。是兰英在做怪吗?她在怪我没去看她吗?本来,他计划中本来是准备去看她的,他准备了两份供品和祭物,一份就是给兰英的。自从兰英沉睡在那座山梁,他一次也没去看过她,他怕他的行踪被兰英的娘家人知道,那个原先和他亲如兄弟的小舅子,突然因为兰英死的不明不白和他反目成仇,非要和他做个事情。他只好避到了A市,再也不敢踏上这块土地。他只有在自己的心里祭拜兰英,在兰英的忌日和清明,中元节,他会买些供品和烧纸,独自一人去十字路口,面对着遥远的家乡,对兰英进行默默的祭拜。这次,本来是他一个人来,但是,何莉莉跟来了,她是个心眼很小的女人,除了她,她不允许他的心里、眼里还有别的女人,其中,包括死去的兰英。他本来想把兰英葬在母亲身边,好让她跟母亲互相有个照应。他的初步设想遭到了何莉莉的强烈反对,她不想在姚家人给母亲上坟的时候看到兰英的坟,更不想让姚峰在祭拜母亲的时候同时祭拜兰英。这样,兰英只好待在了那座高高的土梁上,静静地承受着山谷吹来的风,观望着山道行驰的车和过往的人。

一定是她,一定是兰英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何莉莉。她迁怒于他,才把事情搞糟的。

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去看结发妻子呢?只想到了何莉莉的感受,想到过兰英吗?都怪自己太软弱。你去看兰英,去祭拜她,何莉莉又能把你怎样呢?她吃不了你。大不了,跟你闹一场,你终究也不枉此行了。

唉,一步错,步步错。自己的行为得到点报应也是应该的。

也许,这是兰英给自己的一点警示吧。

他尽量把供品摆正。在几张摊开的黄纸上,他逐个地摆上蛋糕、芝麻饼、方便面、绿茶、葡萄、苹果、香蕉之类的食品。然后,他掏出打火机,点燃了黄纸,黄纸燃烧了起来。他又拿出三根又粗又长的香点燃,插在坟的门洞上。然后,他拆开了整捆的冥币,整整四厚沓子,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的面值,还有金砖、金条、金元宝。他把这些冥币一沓沓抖开,撒在燃烧的黄纸上。他一边烧,一边喊:“妈,收钱。你的儿子和媳妇给你送钱来了,你在那边,花钱再不要省,儿子会给你给很多钱的。”

何莉莉从后备箱又提出了一捆烧纸和四整沓冥币拆开。她弯着腰,蹲在上风口,尽量避开窜动的火苗,往那堆燃烧的火堆上扔着黄纸和冥币。她边扔边喊:“妈呀,给你多给些钱,你想吃啥,想穿啥就买。不要舍不得花钱,你的儿子这几年发财了,有花不完的钱,你可不要给我们省。”

姚峰说:“妈看到我们,心情一定好。你看他收钱收的多利索。”

那堆火燃起了一条条直窜的火苗,跳动着,随着旋转的风,忽地窜向东边,又忽地窜向西边。姚峰和何莉莉不断地变换着蹲伏的位置,伸长胳膊,把黄纸和冥币一张张扔向火堆。

姚峰和何莉莉的脸被燃烧的火苗炽得通红。谷口吹来的风在这里被山梁和土坡碰撞的四处回旋。它们忽东忽西,忽南忽北,使火苗像蛇头一样,不时地向不同的方向乱窜。何莉莉快速扔着黄纸和冥币。她先是一张张的往火堆扔,逐渐的变成了二张,三张,到后来,她索性把整沓的纸和冥币抖开,整沓整沓地扔到火里。

那堆火越烧越旺,火堆在逐渐的变大。姚峰和何莉莉不时的往后挪着身子。他俩被火烤得不得不挪的离火堆很远。他俩站在较远的地方,把黄纸和冥币往火堆扔。突然,何莉莉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向坟堆磕了三个头,拖着哭声说:“妈呀,原谅我吧,好多事情是我错了,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和我们过不去了。妈呀,给你说件事,你再也不要问候你的孙女了。小玲虽然是我带来的,可她也是你的孙女啊!你问她她受不了,你就行行好吧。小玲经常肚子疼,疼起来要命,我们到省城的几家大医院都看了,什么检查都做了,可就是找不到病根,实在没办法,我们就找了神婆子,有个医生也说让我们想想其它办法,结果,神婆子说是你关心孙女,问候了她。妈呀,你就行行好吧。你要对我们不满,你就惩罚我好了,千万不能给孩子降罪啊!”说着,何莉莉悲从心中来,她竟哭了起来。

姚峰也跪在地上,边扔纸钱边说:“妈,你听到莉莉说的话了吗?你需要啥,我给你买什么,小车,楼房,除了用钱买不到的,其它的要什么我都能办到。你可以托梦给我,我只求你一件事,你再不能问候小玲了,儿子给你磕头了。”他对着坟堆:“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何莉莉望着那些糕点,胆怯地说:“妈,这些糕点和水果,你也吃啊!”

姚峰瞪了她一眼。这些给母亲献的糕点,已经让何莉莉给贝贝先母亲而吃过了。这只可恶的狗。他觉得,这些食品现在献给母亲,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不那么纯了。

他为此自责。为这个小东西,他和何莉莉淘了不少气。她把它养在家里,弄得那么豪华漂亮的楼房充溢着一股难闻的狗屎味。可是,它在何莉莉的眼里,比自己的亲妈还重要。为什么肚子疼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女儿,难道她所做的一切,让她的女儿来承受吗?

这个女人,你永远把她看不透。她离你最近,你最熟悉她,但你却觉得完全不了解她。许多时候,姚峰会觉得她把内心隐藏的太深了,使他根本无法走进她的心里。无法读懂她。她对姚峰简直就是一个难解的谜!

他俩把黄纸和冥币烧完,将近用了一小时。他带的纸钱太多了,本来是给母亲和兰英的,却让何莉莉耍了奸,把兰英的那份也给了母亲。他和她都又饿又渴。姚峰和何莉莉干脆坐在坟前,屁股下面垫了几张黄纸,拿起糕点和绿茶,边吃边喝边往火堆里扔黄纸和冥币。

姚峰把给母亲献的供品扔在火堆里。何莉莉说:“这么多,都扔吗?太可惜了,意思到就行了,带些回去,给你老爸吃去,坟上献下的东西,吃上对人好呢。”

于是,姚峰把剩余的糕点,芝麻饼之类的东西,装了一塑料袋子,把喝成半瓶的绿茶、红茶也装进袋子。他要拿回这些饮料和食品,让自己的父亲和姚家的兄弟姐妹和母亲一起分享。

姚峰和何莉莉还不想马上离开,他们要等到那堆纸燃烧成灰烬,让母亲全部收走,一点不剩。

何莉莉后边扔进火堆的纸和冥币都是整沓的,一下烧不透。姚峰在坟堆上拔下一根扎花圈的竹竿,挑着没有烧尽的纸钱。他一边挑,一边默不出声地和母亲拉家常,说着自己小时候的事,说着以往那艰难的岁月,父母带着儿女闯过的那一道道难关。说着那些值得回忆和留恋的往事。他想母亲完全能听懂他心中说的话,便不停地任由思维和意识,滔滔不绝的说下去。

何莉莉也默默地和母亲交谈,她更多的谈到了小玲,谈到了这个孩子得的病。他俩轮换着不停地和母亲说着话,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长时间的促膝谈心。他俩的脸被火烤的发胀发红,脸部呈现的全是满足的深情。姚峰和何莉莉心愿已了,为母亲做了应做的事情。从此,像驱除了一块心病,感到身心一阵轻松。他俩像完成了一个心愿,带着满足与自信站起了身。他们向深埋母亲的坟堆深情地望了一眼,而后,离开了那 里。

姚山一直在给大哥打电话,可一直还是无法接通。他提议大家先吃,却没有获得姚家兄弟和妯娌的同意。他们认为,杨丽筹办这桌菜确实不容易,如果吃成了残汤剩菜而恰巧大哥赶到,这在面子上很不好看,反正这桌菜在,吃它那是早晚的事。再说,他们三兄弟和三妯娌时常在一起聚,吃喝都成了次要的事。所以,大家一致认为,就是挨一会儿饿,也要等到老大,留下那桌菜,给老四长个面子。

杨丽和二嫂、三嫂一商量。她们共同动手,用最快的速度做了一锅汤饭。她们无法知道大哥到来还得多长时间,每人先吃一点垫个饥。

杨丽首先给公公盛了一碗,拣了两块煮得又酥又烂的羊骨头,让姚山给老爷子送去。姚山回来,她又盛了第二碗汤饭,也拣了两块骨头,让姚山端给离他们不远的二婶。

姚山端着大海碗,去前面二婶家,到了院门口,却见大门上挂了一把锁,大门是用铁栅栏焊接的,从外面能清楚地看到院内的一切。三间小土房,已很破旧了。房檐已有几处塌陷,前墙粉刷下的墙壁斑驳陆离。几只花母鸡在伙房门口忙乱地争抢着食物。姚山刚想回家,无意中向那群鸡扫了一眼,他猛然吃了一惊。

二婶在小伙房的门口坐着,被一群鸡围在当中。她低着头,像在地面寻找着东西。她的头发蓬乱的像只乱毛鸡,遮住了大半个脸。她穿了一件很旧的蓝上衣,一条黑裤子,衣裤虽旧了,却洗得很干净。二婶坐在一条破麻袋上,边寻找边把麻袋向前移着。看样子,二婶是在捡拾散落在地上的可吃的谷物。

“二婶,”姚山高声喊着。

二婶毫无反应。两眼专注地盯着地面,还在寻找着。

“二婶,”姚山把声音提高了一倍。

二婶抬起头,把遮住眼的乱发往耳后捋了捋。看清了大门口站着的侄子。

二婶颤颤巍巍的站起身,迟缓的挪动着脚步,费力地来到门口。姚山看着二婶:才十多天不见,二婶猛然苍老了十岁。她眼角、嘴角、脸部全是皱纹。像一个纹路纷呈的大核桃。她眼神混沌,呆滞无光。眼中呈现着一种幽深的灰暗。她的手像两枝分叉的干木棍,僵硬地直伸过来。像要抓住侄儿的手,却接到了一大碗飘香的羊肉汤饭。二婶并没有接碗,而是抓住了姚山的小臂。她喘着粗气,喉咙似乎被一块浓痰堵着,呼哧呼哧喘不过气。待一口气缓过来,她急急地说:“山啊,快······快救我。”

姚山慌了:“二婶,你这是咋了?谁把门给你锁上了?”

二婶终于不喘了。她平息了一下气息,也放缓了语气:“谁?你哥,他怕我去告他,把大门锁了,不让我出去。”

姚山说:“还是为了那三十万征地款?”

二婶说:“姚军那个畜牲,他拿我的钱买了楼房,说好的让我住,却把房子给他儿子当了新房。他把我撵了出来住在这里,我要去告他,他就把大门锁了起来,让我整天见不上一个人,他一天只给我送一顿饭,是成心要把我饿死呀!”

二婶的事,姚山早听说了,村上人几乎全都知道。村主任听说他们母子矛盾闹大了,前去调解,结果,连姚军的院门都没进去,便被李红顶了回去。

李红不讲一点情面地对村主任说:“你少管我们家的闲事。我们自己家的事自己解决,用不着外人来插手。你要是闲得没事干,看蚂蚁上树去。”

村主任被碰了一鼻子灰。从此,再也不过问他们的家事。姚山和杨丽也知道二婶的遭遇,他俩也只能对二婶深表同情。对于钱以及婆媳之间的矛盾,他俩也是爱莫能助。杨丽做上好吃的饭,会给二婶送些过去。有时,她让姚山送,而更多的时候,则是她亲自送。谁想,这次送饭,却被姚山发现姚军把自己的亲妈锁在了院内。

姚山不由得生出一股无名火。姚军,你真正不是人,你把亲娘的钱一爪子打光,还要逼迫自己的亲娘去死吗?他忿忿地说:“二婶,你先吃饭,我这就去找姚军。”

二婶用手端过碗,但大门的铁栅栏太窄,无法把碗从空隙拿过来。二婶只能瞪着两眼看着碗中的肉和饭,却无法把它吃进嘴里。

姚山也无法可想,斜过碗,饭就倒了。他只好说:“二婶,你先拿着吃肉吧,汤饭一会儿再吃。”他把肉递给二婶,把碗放在门口的一块砖上,便急急地向姚军的住房跑去。

二婶啃着骨头,肉煮的很烂,又酥又香。但二婶的牙豁着,只有残缺的几颗牙,肉进嘴里,她只是象征性的嚼几下,便囫囵吞咽下去。用牙咬不上的部位,二婶便用指甲抠。二婶吃得很快,那些肉送进嘴里,来不及细嚼,便被咽了下去。二婶的喉咙一鼓一鼓,使劲往下送着肉块,以至于几次都险些被肉噎着。

姚军的住房在二婶的房前,相隔也就二百米。房子是新修的,一砖到顶,房顶扣着盖板,房子的前墙贴着磁砖。塑钢门、大钢窗。院墙也全用砖砌着,围墙方方正正。整个院内用红砖铺的严严实实,干净而整洁。院门开着,姚山没喊门便径直进入姚军的客厅。

客厅坐了一桌人,正在喝酒。桌上放了一大盘鸡肉,还有三个热菜、四个凉菜。客人面孔很生,两男两女,加上姚军和李红,共六人。看桌上盘子里的菜和他们脸部被酒精烧红的程度,估计他们喝了近一个小时了。姚山的出现,使在座的人都停止了吃喝,一齐转过头来,看着姚山。

姚军第一个站了起来。他热情地说:“四弟来了,来,来,来,坐下喝两杯。”

几位陌生的客人也站起身,一齐让道:“哟,你四弟呀!来,坐。”

李红看姚山脸上带着怒气,不知谁惹了他,一看就是来找事情的,她在想着对策,既没有让坐,也没有说话。

姚山冷冷地说:“你们吃。我来拿二婶大门上的钥匙。”

姚军岔开话头说:“这是我的几位朋友,你坐下喝两杯,和他们认识一下。”

姚山生硬地说:“不了,你把钥匙给我就行了。”

姚军说:“兄弟,碰上酒场子就喝两杯,其他事情等喝过酒在说。”

姚山说:“这酒我咽不下去。我问你:你在家里吃肉喝酒,你妈吃饭了吗?”

李红忽地站了起来。她阴沉着脸,尖着嗓子说:“好心让你喝酒,你却不识抬举,管事情还管到我家来了,我劝你识相点,不要自找没趣。”

姚山也提高了声音:“自己做下的事情,是堵不住人嘴的。”

李红反问:“我们做什么了?你给我说清楚。”

姚山说:“我不想和你这种人多说,谁都有父母,谁都有老的那一天,不要把事情做绝了。”

姚军说:“老四,你说的啥球话,你要喝酒就喝两杯,不喝就滚蛋。来,我们继续喝。”他招呼众人入座。

姚山跨步向前,嘴里喊着:“喝!喝!你看看你的亲娘在干啥?她在拾地上的东西吃,你还有脸喝酒!我让你喝!”说着,他一把便把桌子掀翻了。

“哇”的一声,李红号哭起来:“死鬼,你就看着让别人欺负到家里来吗?我和你拼了。死鬼,打他呀!打死他!”说着,她直扑过来,一头向姚山撞去。姚山一避,她撞了个空,一头栽在沙发上。她嚎啕大哭起来。

姚军一言不发,他慢慢移动着脚步,眼睛快速搜寻着。他在找合适的顺手的家当,瞅空子袭击姚山。他身材矮小,姚山身材魁梧。他知道正面交锋不是姚山的对手,只好找空子。可姚山似乎早有防备,稳稳站着,盯看着他的动静。

姚军首先怯了。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姚山的对手,就是加上李红,也打不过他。他偷袭不成,便改成了骂:“牲口东西,你真不是人,你这么卑鄙的事情也能做出来呀!”

姚山用指头指着姚军,咬着牙说:“我今天给你留个面子,以后再这样对待你的亲妈,我见一回打你一回,不信,你试试。”说着,他转身离去。

李红追出房门,她号哭着说:“牲口,你给我站住!你私闯民宅,打坏了东西,还想跑吗?死鬼,快,快打110,让警察来处理。”

姚山站住了。他转过身,忿忿地说:“打呀。我巴不得警察来呢?让警察看看你是咋样虐待老人的。”

李红被震住了。她知道,警察一来,把啥事都问出来了。说不定,自己有理会变成没理。姚山再反咬一口,说自己属于正当行为,警察会把他们如何对待娘的事调查的一清二楚。那样,她和姚军非吃官司不可。想到这些,她首先软了。她口中大骂着姚山,却再也不提报警的事了。

姚山不想和李红纠缠,迈着大步走了。

李红气急败坏地说:“老祸害不知给这个畜牲说了什么,让这个牲口找到门上欺负人。我就不信我打不过山鬼,还把你个倒是非的老祸害治不住。”她冲出院外,哭喊着,找婆婆兴师问罪去了。

姚军尾随着她。生怕她气急了失控,做出过激行为。到了母亲的院门口,李红不骂了,姚军也傻眼了。

只见大门挂着一把大铁锁。母亲呆呆地站在大门口,一手抓住铁栅栏,一手拿着一块啃得没有肉了的羊骨头在啃。她的眼睛迟滞无神,正呆呆地望着砖上放着的那碗羊肉汤饭出神。

姚山一进家门,便破口大骂:“畜牲,我们开吃,不等了,都是畜牲,都不是人。”

满屋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又和谁淘了气。杨丽问:“让你去给二婶送饭,你咋去了这么久?回来还把人骂上了。”

姚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愤愤不平地说:“我就没有见过这么没有人性的人,连牲口都不如。姚军是二婶生的吗?他把二婶锁在院子里,一天只给一顿饭,他却在家里和几个不相干的人吃肉喝酒。我气不过,把他的桌子掀了。”

杨丽说:“你闯祸了,他家的事,你能管了吗?李红那么泼,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姚山说:“她想咋样就咋样,我才不怕呢,我们老大我看和他们一个吊样,都是一路货色,几年不看老先人一眼,今天说要来,又玩起了失踪。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姚波说:“就是。老大自娶了何莉莉,人就逐渐变了。他现在钱挣多了,亲情淡漠了。唉,人啊,都是钱闹的。”

姚梁说:“可惜了兰英大嫂,多好的一个人啊!苦了大半辈子,福却让何莉莉享了。”

二嫂说:“好人命不长。大嫂的死一直是个谜,好好的怎么会从车门摔下来,单单压断了脖子。”

三嫂说:“对啊!那里面肯定有猫腻。大嫂的死,让人太不可思议了。”

姚山说:“我觉得何莉莉疑点最大,当时,她也在车上,会不会是她使了坏?”

杨丽忙岔断话头:“不说这些了,要不,我们吃吧,等到现在了,连个影子也见不到,还不定他们来不来呢。”

姚波说:“再等等吧,一样等了这么长时间,也不差那一个半个小时。”

姚山说:“老先人也想老大了,刚才一直向大路望着,我叫了几次都不肯回来。唉,这个老大呀!”

二嫂说:“人都说,女人一变男人也跟着变。你看大哥和姚军两口子,他们像不像啊?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用管他们了,只要我们对待老人好就行了。”

三嫂说:“对啊,谁行下的孝是谁的,后辈儿女都看着呢,对老人不好的人,作恶的人,就是这一代不报,下一代也会遭报应。”

杨丽说:“我们去看看二婶吧,老四这一闹,不要让李红把气撒在了二婶身上。”

姚山眼一瞪:“她敢,她要敢动二婶一手指头,我就让警察来收拾她。”

姚家三兄弟、三妯娌谈起二婶的事,都摇头叹息着,脸部呈现的全是同情和无奈。

二婶前些年死了老伴,她独自一人守着个空荡荡的大院子,孤独、寂寞。老伴走的第二年,二婶便去县城给人家做饭,伺候病瘫的老人。去年村里征地,姚军把她接了回来。姚军和李红像是换了个人,口口声声妈长妈短,把二婶叫的摸不着天南地北。对二婶那个好,谁见了都会感动。结果,姚军从二婶的手里骗走了三十万的征地款,说好买一套楼房和二婶一起过,可房子装修好了,姚军却给儿子当了新房。随即,李红和二婶三天两头地吵闹。婆媳两个就像仇人。最终,二婶还是搬回了自己的老院子,过着孤独而凄凉的日子。

杨丽时常接济二婶。做上好吃的总忘不了二婶。总会打发孩子或是自己送一碗过去。不想,这次让姚山送饭,却送出了事端。

姚家三兄弟闲喧了一会儿。二嫂说:“二婶的事,还是先缓缓吧,现在去只会和他们发生冲突。我建议,我们推老先人晒太阳去,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二婶家那边的动静,一边等大哥回来。”

姚家人一致赞成。

于是,村道边便站了一伙人,他们快乐地又说又笑。在这些人中,父亲的银发最醒目,最耀眼。在阳光下,银光闪烁,栩栩生辉。

那桌酒席完整地摆在姚山家客厅的圆桌上,在静静地等待着远方的客人到来。

姚峰驾驶着奥迪驰出山谷的时候,又看到了那道山梁和兰英的坟。他想不出当时不知是处于什么原因,把兰英安葬在这么醒目的地方,是怕她寂寞吗?或是怕她孤单,让她每时每刻都看到路上行驰的车和人。兰英本来就是一个开朗的活泼的人,她孤伶伶地躺在那里,那种缺憾和失望是可想而知的。可是,姚峰即是把她安葬在那里,每天看着过往的车和人,却一直看不到最想看的人。这次姚峰专程来到这里,经过了这里,他看到了她。可是,她能看到姚峰吗?能感觉到姚峰已经来到了这里,并且从她的眼前匆匆而过吗?

这一切,都怪何莉莉。不是她不愿意见兰英,如果不是她在身边,也许此时,他会停下车,攀上那座山梁,去看望那个和自己同甘共苦,营造下美满幸福家庭的兰英的。他还可以坐在兰英身旁,向她诉说离别的思念。

可是,何莉莉却在一直排斥着兰英。无论是生前或是死后。兰英成了局限他们两人的禁区。他一提到兰英,她便无端地对他发火,并长时间的表现出烦躁不安,晚上睡不着觉。她烧毁了兰英的所有遗物,包括兰英的照片。她要让自己和他永远忘了兰英。让兰英的一切记忆都全部消失,荡然无存。可是,人的意识很多时候是不受人约束的。即使是自己的思想和大脑,也无法起到完全控制的作用。何况,是把这种很不现实的种种想法强加给别人。她控制不住自己不想那件事的意识,更无法去控制姚峰。谁知道呢?他嘴上不说,可心里想的什么她一无所知。这次,她本来是不到这里来的,但一看姚峰的准备,她便断定,姚峰绝不仅仅只是去看自己的母亲。他准备了两份祭品。他从兰英的坟边路过时,一定会到兰英的坟上去祭拜前妻的。她想象着他因为怀旧所产生的本能反应,让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后怕。不,不能让他去看前妻。她唯一能阻止他的办法就是和他一同前往。她的理由很充分,看望母亲是为了小玲,而小玲则是她的宝贝女儿。

她感到,奥迪一出山谷,速度明显变慢了。她知道,他想多看她一眼。她暗自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把姚峰多准备的那份黄纸和冥币全烧给了母亲。如果自己不断了姚峰的路,他真上那座山梁去祭拜前妻,她又如何去阻止呢?尽管姚峰不露一点表情,但现在她已明显地感觉到这些了。她用眼睛的余光扫描着他脸上的表情。看到他沉稳、冷静而老练,她都有点感到吃惊了。这个男人太深沉了。一刹那,她觉得她这些年对身边的这个男人的了解,都是虚假的。这样的男人深的让人看不透。谁知道他还有多少不被人知的事情隐瞒着呢?

这时,姚峰的手机“嘟嘟”叫了起来。他们已经驰出了盲区。手机的短信蜂拥而至。姚峰拿出手机,只翻看了一眼,便把手机装回衣袋。他两眼直视前方,只是加快了车速。

何莉莉望了他一眼,平静地问:“谁发的信息?”

姚峰懒懒地说:“公司。”

手机又叫了起来。间隔不长时间,叫了几回。短信在空中停留了很长时间,等不及了,这时,瞅中空隙,一起钻了进来。

何莉莉说:“来了这么多短信,把手机给我,我看看有没有什么重要信息。”

姚峰的脸上已显出不愉快了。他没好气地说:“不要随便看别人的手机,就是有重要事情,现在也不能解决。”

何莉莉说:“我们可以打电话啊!可以出主意支招啊!”

姚峰不耐烦地说:“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少操别人的心。”

何莉莉激他说:“还保密呢,不会是那个小妹妹发来的吧。要不,为啥不敢让我看呢。”

姚峰火了:“你少找事情,我就不让你看,咋了?你的短信我看过吗?不要做让人不愉快的事情。”

何莉莉说:“好啦,逗你玩呢,我才懒得看你的短信呢。我们先去县城再到老四家吧,给贝贝买些吃的,贝贝今天饿坏了,它还从来没有受过这号罪呢。”说着,她用手把贝贝的头摸了一下。

姚峰说:“哪都不去了,公司有急事,我得尽快赶回去,一分钟都不能耽搁。”

何莉莉说:“还是回去看看你老爸吧,也许,这是最后一面了。”

姚峰说:“下次吧。”

何莉莉说:“恐怕没有下次了。”

姚峰说:“乌鸦嘴,你想咒老爷子死呀!”

何莉莉说:“都到家门口了,事情再急,也不在乎一个半个小时。”

姚峰说:“现在真顾不上了。”

何莉莉说:“你自己的先人,看不看在你。”

姚峰说:“情况特殊,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何莉莉说:“你说这次给老爸给些钱,你现在不去给,三年回来一次,以后还有机会吗?”

姚峰说:“我把老四的卡号要上,钱打到老四的卡上。”

何莉莉说:“你不是怕钱到了老四的手里,钱让他花了,你老爸花不上吗?”

姚峰说:“我现在想通了,老爸这种情况,有钱也没处花,老四花也是应该的。他替我们姚家弟兄管老人,在替我行孝。老爸花,老四花都一样。老爸得吃得喝,得买药治病。在孝敬老人上,我确实什么都没做。”

何莉莉说:“就怕他们等的不是你卡上的钱,而是你这个人,亲情是用钱买不到的。”

姚峰说:“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可现在遇上了急事,哪个轻哪个重我还是能分清的。”

何莉莉说:“都过中午了,早该吃饭了,你该不会饿着肚子往回赶吧。”

姚峰说:“坚持一下吧,顶多一个小时就到了。”

何莉莉说:“再急也得吃饭呀!老四他们不知等的急成啥样了。”

姚峰不吭声了。他只是快速驾车,恨不得一下飞到A市。刚接的第一个信息就把他的心搞乱了,他怕还有不好的信息,对后到的信息一条都不敢看。当然,这些信息肯定不能让何莉莉看。

那条信息是他的秘书小马发来的。上面只有简短的八个字:“十万火急,流产,速归。”他真后悔前些天没有把那件事处理好,这些麻烦事怎么全赶到一块了。

何莉莉细眯着眼睛瞄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不回家了,也该给老四回个电话,这是一点最起码的道理。”

姚峰烦躁地说:“你给回个电话也行啊,谁回不一样。”

何莉莉故意挑逗他:“哟,你们姚家人的事,我算啥呀?你平时爱打电话,现在怎么不打不接了?连信息也不敢看了。你该没有啥事瞒着我吧?”

姚峰气恼地说:“我用得着吗?”

何莉莉也火了:“你想咋样就咋样吧。”她干脆不再和他说话。她本来就不想来,回不回家对她倒无所谓,她离开这里也是为了逃避谣言。她根本就不想见那些不承认她为姚家大嫂的兄弟和妯娌。她只是觉得她的贝贝饿坏了,她极力要吃这顿饭,更重要的是为了贝贝。

姚峰从信息的八个字中,已经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的脑子里冒出了“大出血”三个字,那情景会活活吓死人。他担心会发生那可怕的事,对后边的信息失去了看的勇气。往回赶的时候,他的心已经乱了方寸。

何莉莉凭女人的敏感和直觉,经过步步推进的试探,便猜测到姚峰在外面有女人。而且对于他还是非常重要的女人。姚峰显得再沉着,再不露声色,可从他的语气和改变行动方案上,还是暴露了自己。这些反常的现象,都与女人有关。而这个女人,绝对比他的父亲重要。对待一般问题,他会打电话询问事情的原因,提出自己的意见。尽可能地解决问题。可这次不同,他只看了一个信息,对别的信息置之不理,这充分说明,他接到了一个女人的信息。而信息的内容,会让他感到震惊。

何莉莉平时把他盯得很紧,但姚峰的智商她非常清楚,好多事情他会做的很隐秘,就像当时她和姚峰偷情快两年都没有让兰英觉察,以致于兰英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外面还有其他女人。

那时,她真被姚峰迷住了。她觉得她一天都无法离开姚峰,一天不见他,她就像丢了魂似的,六神无主。她的心全在姚峰身上,满脑子都是姚峰。他不允许他跟兰英好,甚至不允许他和兰英同床睡觉。她时常会因为他为兰英做了一个丈夫应做的事情和他大吵大闹,只闹的姚峰认错妥协。她曾多次提出让姚峰离婚,她想完全占有姚峰,可姚峰只和她保持情人关系。坚决不和兰英离婚,这让她很苦恼。她不甘心和姚峰保持这种偷偷摸摸的情人关系,她想彻底取代兰英的位置。

很多时候,她纯属瞎闹。并不为什么事,她只想让姚峰在乎她,重视她,心中一直有她。她的无端生事和神经质让姚峰很难适应、很难接受。可姚峰又不敢惹她、得罪她,她毕竟年轻、漂亮,比上黄脸婆兰英自然强胜百倍。她风情万种,很会讨男人欢心,自然把姚峰也迷得神魂颠倒。忘了和自己共同治家、创业的原配妻子。

不料,姚峰的心太花了。他这山望着那山高,身后又有了别的女人。

这真让何莉莉始料不及。

现在,她似乎才接收到这个信号。这次不跟姚峰来,她也许永远都无法对丈夫产生怀疑。但现在,通过姚峰的种种表现,她便感到,自己的直觉是对的。一定是姚峰外面又有了别的女人。

会是谁呢?

她把和姚峰经常接触、交往的女人在大脑中过了一遍。一会儿想到了这个,可仔细一想,又把这一个推翻了。一会儿,她又想到了那一个。想到他们在一起的眼神、话语、动作,不放过一个微小的细节。可是,概括起来,一切推敲和猜测都不能成立。她又逐个地把它推翻了。何莉莉不由得瞪了姚峰一眼:老公,你隐藏的太深了。你和我才仅仅几年,就另寻新欢。男人为什么永远都没有满足的时候呢?你暂时的平静掩饰不了你的内心。此时,你的内心不知有多焦虑和无奈呢?你能对我说说吗?你能让我给你分担一点吗?想到这里,她不由自嘲地笑了:可能吗?这种想法太幼稚了,简直像个三岁的小娃娃。凭姚峰的智商和手段,他会把事情做的天衣无缝,不露一点破绽,他怎么能求助于别人?

但,他再聪明,智商再高,最终,却栽在了何莉莉的手里,包括那个爱他爱的死去活来的兰英。他忽略了一个致命的细节,他的跃进牌货车外侧的车门受到推力就会自动打开,而且,这种受力开启何莉莉已经历了无数次。她留心观察了它开启的路段和受推力的程度。发现在车转弯时,车门只要一受力,就会开启。她没有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姚峰,也没有提醒姚峰把车门修一修,而是暗自盘算,在等待时机。那次,她终于等到了一个难得的机会。

姚峰在赶集,何莉莉搭乘他的车,也在赶集。她和姚峰卖的货大同小异,服装及一些手套、鞋之类的劳保用品。那时,姚峰开了一辆一排半的跃进车。生意好的时候,兰英一直跟着赶集。那次,南山的集市刚散,何莉莉先一步上了车。兰英只好坐在了外侧。在车快速下行左转的时候,前轮驰进了一个汪水的水坑,车身猛地一颤,她的身子猛撞了兰英一下,兰英猝不及防,身子失去了平衡。兰英撞开了车门,向车外一头栽了下去。几乎在撞兰英的同一时间,她又撞到姚峰,使他不由得向外打了一把方向。

何莉莉自信地在心里发出一阵轻笑:无论是什么女人,包括那个等他的狐狸精,想抢我爱的男人,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干脆闭上眼睛,嘴里轻轻地哼着歌曲,不再看姚峰。任他驾车直上高速,把奥迪开的快要飞起来。

姚峰离他要回的家乡和父亲,越来越远······

作者介绍

吴金泉,笔名:驰骋,自由撰稿人。湖南毛泽东文学院第五期新疆作家班学员。著有短篇小说集《水的童话》,中短篇小说集《五枚金戒指》《故土》《旋转的花裙子》。系吉木萨尔县文学协会副主席、新疆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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