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服记」的作者太宰治，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对自杀近乎成瘾的癖好。在短短三十九年人生中，自杀次数竟然高达五次。前四次自杀未遂，到第五次才得尝所愿。
「鱼服记」是太宰治较早期一篇略带神话色彩的故事。通过这故事，大家可以看出太宰治他那份认同自杀的消极思想。
要找一个词语来形容「鱼服记」的话，我会选择「隐晦」这个词。第一次读完整篇小说以后，根本不明白作者想说些甚么，全篇就像把一些无甚关连的叙述凑在一起。后来，我在网上做了一些搜寻，再反复重读了几遍后，总算明白故事的大意。我怀疑这其实是一篇推理小说。
这故事难明之处是在于作者隐晦的写法。作者没有交代主要的剧情，而只将线索隐藏在字里行间，让读者自己发掘和填补故事失去的部分。
《鱼服记》
(一)
在本州北面的尽头有一排山脉，名字叫梵珠山脉。由于只是三四百米高的丘陵地带，所以一般的地图都没有记载。这一带古时曾经是一片辽阔的海洋。源义经 ( 注：日本古代一位着名的军事家) 当年带着家臣向北方逃亡时，便打算乘船经过这里逃往遥远的虾夷之地( 注：即现在的北海道)。他们的船只撞上这片山脉，而撞击的痕迹到今天依然可见。那便是在山脉中间的小山山腰处一片大约一亩大小的红土悬崖。
小山的名字叫做马秃山。据说是因为从山脚眺望悬崖时，悬崖就像奔驰着的马匹一样，所以命名的。但事实上，它更像一个衰弱老者的侧脸。马秃山山后的秀丽景色，使它驰名于附近一带。山脚处的村庄是一条仅有二三十户人家的细小村落，沿着小村庄尽头附近的河流往上游方向走，大概走两里路便来到马秃山的后面。那儿有一道差不多十丈高的瀑布。每逄夏末到秋季期间，红叶处处可见，附近村庄的人都会来到这里游玩，令这里变得热闹起来。在瀑布旁边，还搭建了一间细小的茶居。
这一年，大约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一个人在这瀑布里死去。那不是因为他跳涯自杀，而是因为意外所致。死者是一个皮肤白晢，由城里来到瀑布采集植物的学生。由于这里有很多珍贵的羊齿类植物，所以经常有很多采集者来到这里。
瀑布三方都是高耸的绝壁，就只在西面开着一个狭窄的出口，河水一面侵蚀着泥土，一面从这个出口流出。绝壁长期被瀑布的水花溅湿。而绝壁上面到处长着的羊齿类植物亦被隆隆作响的瀑布弄得不停地抖动。
学生攀爬这个绝壁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但初秋的阳光却仍然明亮地照射在绝壁的顶部。学生爬到绝壁一半高度时，脚下一块像头颅般大小的石头突然松脱。之后，学生就像从绝壁剥下来般掉了下去。
虽然有一棵老树在中途把他勾住，但是树枝随后折断。学生亦伴随着惨叫声堕进瀑布潭中。
瀑布附近有四五个人目睹当时的情况。而看得最清楚的，是在瀑布旁边的茶居内一个快要十五岁的女孩子。
学生堕进了瀑布潭深处后，过了一会，上半身又再笔直地弹回水面上。他的眼睛瞌上，嘴巴微张。蓝色衬衣上有着若干破烂的地方，肩上仍然挂着刚才用作采集植物的袋子。
之后，他又再次被拉回水底下面。
(二)
在春末至秋末期间，如果天气良好，便可以从遥远的地方看到几缕白烟从马秃山昇起。在这段期间，山中的树木蕴含着大量精气，很适合用来制造木炭。所以，造炭的人这时都会特别忙碌。
在马秃山上，有大约十来间制炭的小屋。在瀑布旁边也有一间。这间小屋的位置明显地远离其他小屋，这是因为住在这间小屋的是外地人的缘故。茶居那女孩便是这户人家的女儿，她的名字叫思华，和父亲两人一起居住在这间小屋内。
在思华十三岁那年，父亲用圆木和芦苇在瀑布旁边搭建了一间茶居，摆卖着柠檬汁、烧饼和其他几款的糖果。
每当临近夏天，到山中游玩的人开始陆续出现的时候，父亲便会在早上将货品放进手篮拿到茶居去。而思华则会「噼噼啪啪」的踏着脚步跟在父亲后面。到达茶居后，父亲便会返回小屋，留下思华一人看店。每当见到游人的身影，思华便会叫嚷道：「来休息一会再走吧！」这是父亲叮嘱思华说的。但是，思华悦耳的声音却总被响亮的瀑布声所掩盖，游人根本没有回过头来望一眼。整天过去，卖到的也不足五十个小钱。
到了黄昏时份，父亲便会全身弄得乌黑的从小屋回来接思华。
「卖了多少？」
「一点也卖不到。」
「是吗？是这样呀。」
父亲一边若无其事地喃喃自语，一边抬头望向瀑布。之后，两人便把货物放回篮子，然后回到小屋去。
这些便是他们在降霜日子以前每天干着的事情。
虽然留下思华独自一人看店，但是做父亲的却从不担心。因为思华是在山中长大的野孩子，所以根本不用担心她会因踏着松脱的石头而丢进瀑布潭中。在天气良好的日子，思华会裸着身子游到瀑布潭附近。当看似客人的人经过时，她便会开朗地拨起短发，向他们叫嚷着：「来休息一会再走吧！」
在下雨的日子，她会盖着草蓆在茶居一角睡午觉。茶居之上的橡树伸出茂密的枝叶，成为一处避雨的好地方。
思华有时会凝视着倾泻而下的瀑布。一面等待着所有水涌下来以后，瀑布变成干涸的模样，一面又会奇怪瀑布的形状为甚么仍然没有任何改变。这是思华在那段时间思考的问题。
她发现瀑布的形状实际上并不是没有改变。无论是水花的模样，还是瀑布的宽度其实都是时刻变化着的。终于，她明白那瀑布流着的并不是水，而是云。这是她从观察瀑布倾泻而下后变白和澎涨的景象中得出的判断。她心想普通的水根本不可能这么的白。
这一天，思华也是无所事事地站在瀑布潭旁边。因为天阴的缘故，强劲的秋风把思华红红的脸蛋吹得颇为疼痛。
思华回想着曾几何时，父亲一边抱着她守候炭窑，一边说着的这个故事。以前，有两个伐木的兄弟，一个叫三郎，一个叫八郎。某一天，弟弟八郎在溪流间捉了几条鳟鱼带回家。因为三郎还在山中未回来，于是八郎便先把其中一条烧了来吃。 一吃之下，觉得非常美味。于是，他便把第二条，第三条，到最后把所有的鳟鱼通通都吃下。然后，他觉得非常口渴。在把井水全部喝干以后，他再跑到村庄尽头的河边喝水。在喝水的时候，身体竟然长出一块块鳞片来。在三郎来到的时候，八郎已经变成了一条可怕的大蛇在河中游动。三郎对大蛇嚷道：「八郎呀！」然后，河中的大蛇又含着泪水回了一句：「三郎呀!」岸上的哥哥跟河中的弟弟就这样哭哭啼啼地叫着「三郎呀！」「八郎呀！」然后便再没有其他的办法。
思华听完这个故事后，哀伤地将父亲沾满炭粉的手指塞进口中哭泣起来。
思华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以后，疑惑地不停眨着一双眼睛。她听到瀑布正在低吟。八郎呀！三郎呀！八郎呀！
这时，父亲用手拨开绝壁上的红叶走了过来。
「思华，卖了多少钱？」
思华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地抹着被水花溅湿闪闪发光的鼻头。之后，父亲便沈默地收拾起店子来。
在那条长约三町(注：每一町约等如109米）的回家山路上，思华和父亲边走边用脚拨开挡路的白竹。
「是时候把店子关掉了。」
父亲把篮子从右手交到左手，盛着柠檬汁的瓶子「卡啦卡啦」地作响。
「过了秋天便没有人再来山中了。」
日落以后，山中的风声响过不停。橡树和杉树的落叶好像风雪般飘在他们身上。
「阿爸！」思华在父亲身后说到。
「你是为着甚么而活的？」
父亲耸一耸肩，望着思华严肃的脸低声地说。
「我也不太清楚。」
思华一边用口嚼碎手中的芒叶一边说道。
「那么不如去死好了。」
父亲举起手想要掴向思华的脸。但转念一想，又把手缩了回去。其实，父亲早已看穿思华正在耍脾气，但心想或许这是因为女儿已经长大成一个女人的关系，于是便强忍了下来说道。
「你也说得对。」
听着父亲这敷衍认同的回答，思华觉得很混帐，于是吐出口中的芒叶并喝骂着。
「蠢才！蠢才！」
（三）
过了盂兰节以后，又到了关店以来思华最讨厌的季节。
在这时开始，父亲每四五天便会背着木炭跑到村里去卖。虽然可以找人代劳，但那便得多花十五到二十个小钱。由于不是一个小数目，父亲总是留着思华独自在家，自己跑到山脚的村庄去。
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思华便会外出到处采菰。父亲所造的木炭如果一俵（注：现在而言，一俵等如 60 千克）能卖到五、六个小钱，其实已经算是一个不错的价钱。但是单靠这点儿的钱根本就无法好好生活，所以父亲便吩咐思华去采菰，好让自己拿到村里去卖 。
滑子蘑这种黏黏的野菰，它的价钱非常高。它们群生在长满羊齿类植物的腐木之上。思华每当望着那里的青苔时，便会追忆起她那位唯一的朋友。思华喜欢在那装满野菰的篮子上撒着青苔，然后提着篮子回家。
假如木炭和野菰卖到好价钱，父亲必定弄得满身酒气地回来。偶然也会为思华买个附着镜子的纸钱包之类的东西。
这一天，山上刮着初冬的狂风，连带小屋内的挂帘也被吹得左摇右摆。父亲打从大清早便已经出发往山下的村庄去。
思华这天留在小屋内没有外出，少有地替自己梳起头来。她把头发卷起以后，便用父亲送她的一条附有波浪图案的发髻绳结在发根处。然后，便点起柴火等候父亲回来。在树木的嘈杂声中，偶尔可以听到几声野兽的叫声。
因为天色已晚，所以思华便独个儿先吃晚饭。她在黑色的米饭浇上烧过的味噌，然后便吃起来。
入夜以后，风停了，天气也开始转冷。在这个出奇地宁静的晚上，山上准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有时听到天狗用劲在伐木；有时门外又会传来磨豆的「唦唦」声；有时又可以清晰地听到山上仙人从远方传来的笑声。
等得累了，思华便盖着被子在炉边睡起来。在睡得朦朦胧胧的时候，偶尔瞥向挂在大门的草蓆，她见到有个仙人正在窥视她，于是她假装已经睡着。
靠着那点还没有完全熄灭的柴火，思华隐约看到有一些白色的东西正在纷纷飘落在屋内近大门的地方。「是初雪！」思华在半梦半醒间感到非常兴奋。
很痛啊！思华的身体被压得全身麻痹。接着便闻到那阵她熟悉而难闻的呼吸。
「蠢才！」
思华这样地叫了一声。
在还没有搞清情况下，思华便已经冲出门外。
暴风雪！一下子扑打在思华的脸上，她不其然狼狈地跌坐在地上。头发和衣服一下子通通都变成白色。
思华站了起来，一边喘着气，一边踏步往前走。衣服被强风吹得乱七八糟。而她却没有停下来。
瀑布声愈来愈响亮。思华仍然急步向前。已经不知用手抹了多少遍鼻涕。这时，瀑布的声音正正就在她的脚下。
「阿爸！」
思华低声地喊了一声。然后，便在那狂啸着的枯木丛中的细小缝隙间跳了下去。
（四）
回过神来，周遭都是一片阴暗。稍微能够感受到的是瀑布飞泻而下的冲击。那感觉是从头上的方向而来的。整个身体随着瀑布的响声而晃动。体内感受到那透骨的寒冷。
在知道这里是海底的时候，心里感觉到一份异常的痛快。两脚一伸，身体便无声向前滑行，鼻尖还差点撞到岸边的岩石。
大蛇！
心想自己已经变成一条大蛇。「太好了！已经无法再回小屋了。」自言自语地说着。说罢，便用力地摆动嘴上的胡子。原来只是一条小鲫鱼。嘴巴在张张合合间，所扭动的不过是鼻上的疙瘩。
鲫鱼在瀑布潭附近的深水处到处游动。晃动着胸鳍让自己游出水面后，突然又摆动着尾鳍潜到深水处。
时儿追逐着水中的小虾，时儿躲藏在芦苇丛中窥探，时儿又吸啜着岩石上的青苔，就这么地玩耍起来。
之后，鲫鱼突然完全地静止下来，只是偶尔微微地晃动着胸鳍。好像正在沈思着甚么似的。就这样地维持了一段时间。
不久，鲫鱼便扭动着身子游向瀑布潭那边，就好像一块树叶般被吸了过去。
完。
如果觉得《日本小说《鱼服记》太宰治作品》对你有帮助，请点赞、收藏，并留下你的观点哦！
